4 远看,大部分事物都很美丽(第3/5页)

但是,用他留下的音响听他收藏的唱片、从他的书橱上拿他的书看、在他睡过的床上休息、在他的厨房里日常性做饭、出入他使用过的画室过程中,我开始逐渐对雨田具彦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或许更接近好奇心。曾经有志于现代主义绘画并且去维也纳留学,然而回国后突如其来地“回归”日本画——其步履引起了我不少兴趣。详情虽不大清楚,但从常识角度考虑,长期画西洋画的人转画日本画绝非易事。这需要下决心全部抛弃此前辛苦学得的技法,并且再次从零出发。尽管如此,雨田具彦也决意选择这条艰难旅途。那里存在某种巨大理由。

某日,给绘画班上课前顺便走进小田原市的图书馆找雨田具彦画集。也是因为是家住本地的画家,图书馆里有他三册可观的画集。其中一册还作为“参考资料”载有他二十年代画的西洋画。令人惊异的是,他青年时代画的一系列西洋画总有哪里让我想起自己曾经画的“抽象画”。风格并不具体相同(战前的他受立体派(3) 影响的色彩很浓),其中表现的“贪婪地追求形式本身”的姿态同我的姿态有不少相通之处。当然,毕竟日后成了一流画家,他画的画远为底蕴深厚,也有感染力。技法上也有值得赞叹的东西,想必当时受到高度评价。然而其中有某种 欠缺 。

我坐在图书馆桌子之间,久久凝视这些作品。到底缺什么呢?我无法准确锁定那个什么 。但最后若让我直言不讳的话,这些是纵使没有也别无所谓 的画。即便就这样永远消失在哪里,也不至于有人感到不便。说法或许过于残酷,但千真万确。从历经七十余年后的现时阶段看来,这点一清二楚。

而后我翻动画页,按各时期顺序看他“转向”为日本画画家的画。初期的多少带几分幼稚,经过模仿先行画家手法那样的阶段之后,他缓慢而又切切实实地找到自己本身的日本画风格。我得以依序跟踪其轨迹。偶尔的探索性失误固然有,但没有困惑。拿起日本画画笔之后的他的作品,有某种只有他能画的什么 ,他也自我觉出这点。他朝着那个“什么”的核心,以充满自信的步伐勇往直前。其中不再有油画时代“欠缺什么”的印象。较之“转向”,莫如说是“升华”。

最初阶段,雨田具彦和普通日本画画家同样画现实中的风景和花草,但很快(其中应有某种动机)开始主要画日本古代的风景。取材于平安时期(4) 和镰仓时期(5) 的绘画居多。但他最喜欢的则是公元七世纪初即圣德太子时期。那里有过的风景、历史事件和普通人的生活场面由他大胆而细致地使之跃然纸上。他当然不曾目睹那样的风景。想必他是以心眼使之历历在目 的。至于何以选飞鸟时期(6) ,原由不得而知。但那成了他独特的世界,成了他固有的风格。与此同时,他的日本画技法修炼得炉火纯青。

注意细看当中,仿佛从某个点开始,他得以自由自在地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从那时往后,他的笔似乎随心所欲自由奔放地在画幅上腾跃起舞。画最出色的部分在于空白。反过来说,在于什么也没画的部位 。他能够果断通过不画而将自己想画的东西明确凸显出来。想必那是日本画这一形式最擅长的部分。至少我没在西洋画中见过如此大胆的空白。注视之间,我好像得以理解了雨田具彦转向为日本画画家的意义。我不明白的是他何时、如何决心大胆“转向”并付诸实施的。

看了看卷末他的简历。他生于熊本阿苏。父亲是大地主、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家境极为富裕。少年时代其绘画才华即为人瞩目,年纪轻轻崭露头角。刚从东京美术学校(后来的东京艺术大学)毕业的他,被寄予未来希望留学维也纳是一九三六年末至一九三九年期间。一九三九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乘不来梅港驶发的客轮回国。说起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正是希特勒在德国执政时期。奥地利被德国吞并即发生所谓Anschluss(7) 是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年轻的雨田具彦逗留维也纳正值那一动荡时期。这样,他必定目击种种样样的历史场景。

在那里,他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了呢?

我通读了画集中的一册收录的题为《雨田具彦论》的长篇考证性论文。从中明确得知的仅有一点,即关于维也纳时期的他几乎完全不为人知。关于返回日本后的作为日本画画家的他的履历诚然论述得相当具体而详细,可是关于被视为他在维也纳时期“转向”的动机和原委则扑朔迷离,止于不甚有根据的推测。至于他在维也纳做了怎样的事,是什么促使他大胆“转向”的,这方面则处于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