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恋症(第2/3页)

他回忆起白天的生活片段——从一口水缸里喝着凉水,后面还有一个人排队等着;麦子在收割者的镰刀下纷纷倒下;马梦到了谷仓里的燕麦,谷仓里散发出氨水的甜味儿,马具上带着汗味儿;画眉鸟如同被烧过的纸片一样歪斜地停歇在麦穗上。他想到了肌肉在汗湿了的蓝色衬衣下跳动,想到了要找个人来说说话。总能找到某个人的,他的种族中的另外一个人。人可以假冒一切事物,但沉默不能伪造。在沉默中,他明白了什么是恐惧。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甚至包括对女人身体的欲望。也许,利用那种本能来勾引他,使他不得安宁,永不太平,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食宿无忧——这个想法泄露了他隐秘的内心。如果找到她,我就安全了,他心里想着,却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交媾,还是伴侣。可这儿没有他需要的东西,只有一座座山丘,山坡缓缓向下伸展,尽头永远被一条小溪斩断。棕褐色的溪水在杨柳的掩映下奔流着,没有阳光的照耀,显得阴暗而令人生畏。如同这个世界的一只手,如同手上的一道掌线——毫无理由的一道皱纹。不过,他有可能被淹死在这儿!他恐怖地想着,眼睛注视着水面上飞舞的蠓虫。岸边的杨柳树悄无声息,如同诸神一样毫不在乎。高远的天空如同一块柔滑的裹尸布,能把他的窝囊之死掩藏起来。

他曾经把树看成是取之不尽的木材,但是这些沉默的杨柳树却远不是木材那么简单。木材可以用来造房子遮风挡雨,可以用来生火取暖,可以当作柴火烧饭,可以造船跨越江河湖海。这些树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缓慢地对他实施报复。落日是不需要添加燃料的一团火。水在阴暗凶险的梦中低语。所有的船都不能在这个水域行驶。有一个神祇在深思,他必须对神谕作出回应。在此之前,舒适宜人的信仰已经破旧不堪,如同一件每日必穿的衣服。

这位神祇既没有认出他,也没有忽视他。祂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是谁,只看见他闯入一片与他毫无关系的地方。他蜷缩着身子,感受到了。膝盖和手掌贴在炽热的地面上,他跪在那儿,等待着突然而可怕的毁灭来临。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睁开双眼,透过树梢,在山顶上方的天空中看见了一颗孤单的星星。他仿佛在那儿看到的是一个人。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离他如此遥远,不会在乎他的所作所为。所以他站了起来,背对着那颗星星,开始朝镇子的方向快步走去。就要过前面的那条小溪了。迟迟找不到过河的地点,又让他内心产生恐惧。不过,他用意志克服了恐惧,心里想着美食,还有念念不忘的女人。

他努力克制着那痛苦和危险即将来临时的感觉,那冒渎神明的感觉。不过,感觉仍然如静止的羽翼,悬浮在他的四周和上方。最初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可是没过多久,他却又不知不觉奔跑了起来。他原本可以放慢脚步,来证明身心是健康的有机整体,可是他的双腿仍不由自主地奔跑着。在暧昧不清的暮色中,他看到了一座横贯小溪的独木桥。慢慢走过去!慢慢走过去! 理性对他说。然而,不听使唤的双腿还在奔跑。

腐烂的树皮在他的脚下滑动,从独木桥上剥离,落入阴暗的、潺潺流淌的溪水中。他仿佛站在岸边,咒骂着踉踉跄跄的身体。这时,脚底在滑动,身体挣扎着寻找平衡。你就要死了,他对自己的身体说。他又一次感觉到了神明即将降临身边,意志力被地心引力征服了。就在这个心神不定的刹那间,他通过知觉——而不是智力,感受到了黑暗的溪水正等着他,感受到了那根独木很不牢靠,感受到了树干在跳动与呼吸,还有那无数的树枝仿佛正在向黑暗中看不见的神明祈祷着。随后,树丛和星空从眼前慢慢划过,就这么坠落下去,那意味着死亡!这真是可悲的嘲弄和笑话。他一次又一次死了,但是他的身体拒绝死亡。这时,溪水接住了他。

溪水接住了他。不过,这儿不仅仅是水。水在他的身体、背带裤和衬衫间暗暗流淌着。他感觉到了头发向后漂去。不过,在他的手掌下,惊恐的大腿像蛇一样扭动着;在黑暗的水泡中,他感觉到小腿在飞快地踹动;身体在下沉,前胸与后背磕磕碰碰。置身在缓缓流动的溪水中,他看见了,死神犹如女人在闪烁着,被淹没了,在等待着。他看见那发光的身体被水折磨着。他的两片肺叶喷出溪水,大口吞咽着潮湿的空气。

纷乱的溪水拍打着他的嘴巴,试图钻进去。在溪水深处,被囚禁的月光又一次冲破睡眠,泛起了荡漾的微波。水平的亮光弯曲了,打碎了水面,从他身边散开。他踩着水,感觉到了泡在水中的鞋,还有沉重的背带裤,感觉到了潮湿的头发贴在脸上。他看见她浑身水淋淋地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