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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粗布短裤,是印第安人从白人那儿买来的。他的腰间挂着用鹿皮捆扎的护身符,护身符由两个半块组成,一个半块是伊赛提贝哈从巴黎带回来的珍珠母镜片,另一个是一条水蝮蛇的头盖骨。那条蛇是他亲手打死的,他吃掉了蛇肉,丢掉了有毒的蛇头。他躺在阁楼上,注视着头人的宅子和蒸汽船,听着鼓声,想象着自己就在鼓声之中。

一整个晚上,他都躺在那儿。第二天一早,他看见穿着皮背心的巫医走出室外,骑着毛驴离开了。他一动不动,看着驴蹄下腾起的灰尘完全消失。他发现自己还能喘气。不可思议的是,自己仍然在呼吸空气,仍然需要空气。他静静地躺着,观察着,等待着时机动身。他的眼珠泛出一丝亮光,但这是平静的亮光。他的呼吸轻盈而均匀。他看见路易斯·贝里走出宅子,抬头朝天空看去。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已经有五个印第安人穿着礼拜服,蹲在蒸汽船的甲板旁。中午时分,人数增加到了二十五个。那天下午,他们挖了一道壕沟,用来烧烤肉食和番薯。当时吊唁的客人来了已有将近一百个——他们穿着僵硬的欧式礼服,彬彬有礼,安静而有耐心——他看到贝里把伊赛提贝哈的母马从马厩里牵出来,拴在一棵树上;他还看见贝里从大宅子里走出来,手里牵着躺在伊赛提贝哈椅子旁的老猎狗——他把狗也拴在了那棵树上。狗坐在地上,神色凝重地打量着这些来客的脸。随后它吠叫起来。太阳落山了,它仍在吠叫。这时,黑奴从谷仓的后墙上爬下来,走到小河的支流时,已是傍晚时分了。他开始奔跑起来。他能听见猎狗在身后吠叫的声音。快到小河边的时候,他从另一个黑奴身边经过。这两个人,一个纹丝不动,一个在死命奔跑。两人瞬间的对视好像穿越了两个不同世界的分界线。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继续向前奔跑着,紧闭着双唇,攥紧了双拳,宽大的鼻孔中呼呼地喘着气。

他在黑暗中奔跑。他熟悉这个地区,因为要经常跟随伊赛提贝哈来此打猎,骑驴陪护在伊赛提贝哈的母马一侧,追寻着狐狸或野猫的踪迹。他和追捕者一样熟悉这个地区。第二天日落前不久,他第一次看见了他们。他已经跑了三十英里,一直跑到小溪的尽头,然后又折回来,躺在木瓜树丛中,第一次看见了追捕的人。其中有两个人,穿着衬衫,戴着草帽,胳膊下夹着卷好的裤子。他们是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无论怎样跑也是跑不快的,也没有携带武器。十二个小时后,他们才能返回到他藏身的地方。“这样的话,我就能歇到半夜了。”他说。种植园近在眼前,能闻到生火做饭的气息了。他想自己肯定是饿得不行了,因为有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歇歇脚。”他自言自语。他躺在木瓜树丛中,不停地对自己絮叨着要歇一歇。正因为总想着要歇一歇,也很需要歇一歇,也很急切地想歇一歇,他的心反而像奔跑时一样怦怦乱跳。他好像忘记了应该怎样歇下来,就好像有足足六个小时也不够休息,也不够想起来应该怎么休息似的。

天刚一黑,他又上路了。因为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他本想趁着夜色悄悄地继续赶路,可是一旦开始赶路就拼命地跑了起来,胸口不停地喘着气,张开的鼻孔翕动着,浑身没入冰冷呛人的夜色中。跑了一个钟头后,他迷路了,搞不清自己的方向。他猛地停下脚步,怦怦乱跳的心在听到鼓声后不久就平静了下来。听声音的方向,鼓声就在两英里开外的地方。他顺着声音摸索,最后闻到了烟熏火烤的味儿。他走到了人群中,可鼓声并没有停止,只见领头的人朝他走来。他站在飘浮的熏烟中,大口喘着气,鼻孔翕动不已。满是泥土的脸上,一双不停转动的眼珠发出暗淡的光,好像它们受到了肺的控制似的。

“大家都在等你呢。”领头的说,“你现在走吧。”

“去哪儿?”

“吃点东西走吧。死人是不能让活人陪葬的。你是知道的。”

“嗯,我知道。”两人没有对视。鼓声没有停止。

“你要吃点东西吗?”领头的说。

“我不饿。下午我逮住了一只兔子,躲起来的时候吃掉了。”

“那么你带点熟肉吧。”

他收下了熟肉,用蒲叶包好。他再一次走到小溪的尽头。过了一会儿,鼓声停了。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直到天色破晓。“我还有十二个钟头。”他说,“也许不止,因为天黑时追捕才开始。”他坐在地上,把肉吃了,在大腿上擦了擦手。随后,他站了起来,脱掉蓝布短裤,蹲在泥沼旁,把全身——脸、手臂、身体、双腿——涂满了泥巴再蹲下来,并拢双膝,弯下了头。天蒙蒙亮时,他又回到泥沼旁,蹲坐在地上睡起觉来。他根本没有进入梦乡,他的身子刚动了一下,就猛然醒了过来。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高高挂起,他看见了那两个印第安人。他们俩的胳膊下夹着卷好的裤子,站在他藏身的对面。他们挺着滚圆的肚子,体型壮实,看起来却气短乏力,草帽和衬衣下摆有点滑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