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自殖民地的人(第6/8页)

行动一旦沦为象征,标签就变得格外重要——对人、事物、地方都是如此。一个空旷的、四周环绕着围墙的地方,从它的陈设和装置,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它的用途,但门口却依然挂着一块巨大的招牌:儿童游乐场。另一个空旷的、一端摆放着舞台的场子,门口挂着一个招牌:露天剧院。在前头引导省长车队的吉普车,车身上漆着白字:先导车。新德里是各式各样的标签集中地,满街悬挂的衙门招牌,看起来活像一个公务员开设与经营的市场,连古老神圣的建筑物都逃不掉这种劫难。在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一座兴建于八世纪的庙宇矗立在商羯罗查尔雅山上,大门口悬挂着一块五彩缤纷的招牌,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家男士精品专卖店。马德拉斯附近的马哈巴里普拉姆村,庙宇林立,香火鼎盛。其中一座庙宇的古老石墙上,嵌着一块铜牌,以纪念那位倡导和推动神庙修复工程的部长。马德拉斯的甘地纪念堂,是一栋小巧的柱廊式建筑物,墙上镌刻着纪念堂筹建委员会全体委员的姓名。整个名单的长度比一个人还高。

现代国家的机制和体系存在于印度。衙门四处林立。这些公家建筑全都挂着招牌,贴着标签。有时它们会预见民众的需求,而这种预见本身往往就是一种对需求的满足。现在,且让我们瞧瞧,印度观光局散发的一份传单底部印着的几行字:印度政府新闻与广电部广告与视觉宣传署,为交通运输部观光事务局设计并印制。结构太完美了,标签太恰当了。有时我们难免会觉得,它所传达的只是一种美好却十分空洞的意图。我看到的《家庭计划新闻》刊载一系列简短的、花絮式的新闻,报道一些实行家庭计划的家庭的近况。最引人注目的倒是那一张张照片:一群身穿莎丽、风姿迷人的印度妇女,聚集一堂,商讨家庭计划。交通灯是一座现代城市必要的装置。北方邦首府勒克瑙,当然也有交通灯,但在这座城市交通灯只是一种装饰品,而且非常危险,因为部长们为了尊严,绝不会在红灯前停下车子,而这个邦光是部长就有四十六位。戈拉克浦尔市的糖果店,根据本市法规,必须装设玻璃柜,展售他们的商品。玻璃柜倒是装设了,但里面空无一物,旁边却陈列着一堆堆暴露在污浊空气中的糖果。昌迪加尔市最近兴建了一座设备一流的现代化剧院,问题是:谁来写剧本?

危机一旦发生(就像那次中印边境战争),这整个体制和结构的象征本质,就会立刻暴露出来。大官们纷纷发表演说,报纸充斥着政客们的谈话。公众人物摆出的姿态受到广泛的宣扬:印度政府卫生部部长(一位女士)公开捐血,另一位贵妇捐献珠宝首饰。娱乐休闲活动暂时中断。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没人知道。也许应该制定一项“国土保卫法案”(Defence of the Realm Act)吧?大伙儿都管它叫“躲啦”(Dora),这给这个正确的标签增添了些许亲切、熟悉的色彩。一连几天,全印度老百姓都在谈论“躲啦”,仿佛把它当作一个有魔力的字眼。一九三九年,英国政府宣布在印度实施“躲啦”法案,③而今印度政府也如法炮制。英国人挖掘战壕,而今印度人也在德里挖掘战壕,但只把它当作象征性的动作,这边挖一条,那儿挖两条,在公园挖,在树下挖,把整个德里市弄得乱七八糟。这些战壕可没白挖:它呼应印度人对露天厕所的永远难以满足的需求。不用说,供应军队(军队装备极为简陋,只具象征意义)的补给品,通过某种渠道流入加尔各答市场,被公开贩卖。

建立在象征行动上的、东方式的“尊严”和“功能”观念,这就是种姓阶级制度所倡导的那种危险的腐朽的务实主义。象征性的服装、象征性的食物、象征性的膜拜——印度人成天与各种各样的象征打交道,无所事事,懒懒散散。“懒散”产生自公开宣示的“功能”,而“功能”脱胎自“种姓”。贱民制度并不是种姓制度的最有成效的产物,这只是讲求人性尊严的西方人的看法。然而,在这个制度的核心,我们却看到厕所清洁工人的堕落和沉沦,却看到(如同甘地在一九○一年所看到的)一群衣冠楚楚的政客排排蹲,解开裤裆,旁若无人地在公共建筑物的走廊上大解。

“贱民制度一旦清除,种姓制度就会得到净化。”乍听之下,这句话仿佛是甘地式或印度式的矛盾思想,甚至可以被解释为对种姓制度正当性的承认。但事实上,它是一种革命性的评估和看法。土地改革并不能说服婆罗门阶级把自己的手放在犁上去亲自耕田,不能使他们想相信自己不会因此丧失尊严。把奖状颁给见义勇为的儿童,并不能消解他们心中的疑惧:冒着生命危险救助别人,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把政府职位保留给贱民,对谁都没有好处。这样做,不啻是将重大的职责交由不合格的人承担,出身贱民阶级的公务员,很难安于其位,因为一般民众对他们早已存有成见。需要改革的是制度本身,应该摧毁的是种姓阶级心态。所以,甘地不怕别人嫌他唠叨,一再提到印度人到处丢弃的垃圾和粪便,一再提到厕所清洁工人的尊严,一再提到服务精神和勤劳工作的重要性。从西方的观点来看,甘地的观念不免显得过于狭窄琐碎,甚至有点怪诞,但事实上,他是通过一个在西方殖民地长大的印度人的眼光,把西方的一些简单理念应用于他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