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象力停驻的地方(第3/9页)

我们家庭外面的每一件事物都具有这种歧异性。离家时,我们得面对和接受这种差别,有时甚至可以把它忘掉,譬如在学堂里。然而,每次跟别人交往,一旦发现对方咄咄逼人,侵犯到我们的信仰和习俗,我们就会开始退缩,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记得有一回(其实这件事是后来发生的,那时我们的家庭生活已经产生很大的变化),我被带去探访一家人。他们跟我们家并没有亲戚关系,这使得我们的造访让人觉得有点突兀。不知什么缘故(也许是听别人说的吧),我心里早就认定他们是穆斯林,因此,在我眼中,这家人的生活方式确实与众不同,简直就是非我族类。这种差异显现在他们的外表、衣着、房舍以及我最担心的——食物上。他们请我们吃一种又硬又脆、跟牛奶搅拌在一起的细面条。不知怎的,我就是相信,这种食物肯定跟某种神秘诡异的仪式有关。望着手里的一碗面条,我实在吃不下。后来我才晓得这家人是印度教徒。我们这两个家庭,后来还成为亲家了呢。

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和生活方式总会无可避免地渐渐凋萎变质。我们搬到特立尼达首府后,由于城里印度人很少,这种改变进行得更快了。外面的世界大举入侵。我们变得越来越退缩,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仿佛见不得人似的。然而有一回,我们却公开向这座城市提出挑战。我外祖母想在一株菩提树下举行一种叫“卡塔”的印度教诵经法会。整个特立尼达岛,只有一株菩提树,而这棵树生长在府城的植物园。我们向有关单位提出申请。出乎我们的意料,许可证竟然发下来了。于是,一个星期天早晨,我们一家子围坐在挂着植物园标签的菩提树下聆听印度教大师念诵卡塔经文。燃烧供品的火堆,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整座植物园弥漫着松脂、红糖和印度奶油的气味,铜铃、锣鼓和海螺等法器的吹吹打打震天价响。早晨在植物园中散步的市民,男女老少,纷纷驻足围观。一位谨守星期六为圣日的基督复临安息日教派信徒只管瞪着我们,显然把我们当成异端看待。在幽静的植物园中,一场古老的、源自另一个大陆的、属于雅利安人种的宗教仪式,正在一株菩提树下举行,距离特立尼达总督官邸不过数百码之遥。整个场景充满田园风味,宛如一首牧歌。但直到长大后,我们才体会这一点。那时,我们还在学校读书,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众目睽睽之下参加这种仪式,实在让人觉得很难为情。我们羞答答怯生生地端坐在菩提树下,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我们那个原本隐秘的世界,很快就缩小了,渐渐消失了。尽管如此,特立尼达首府西班牙港的少数几位虔诚的印度教徒,偶尔还会供养婆罗门,而我们这一家正巧属于这个阶级,于是我们就去接受供养,大吃大喝,临走时还接受主人的馈赠——几匹布和一个红包。我们从不怀疑自己的好运。高高在上接受供养,确实是一种好运道。吃完一顿大餐后回家,穿着普通的衬衫和长裤走在街上,我们又变成普通的孩子,跟城中其他男孩没什么两样。

在我看来,这样的好运道难免有些许欺诈色彩。我的家族栽培过无数梵学大师——印度教的智者和贤人,但我从小就不信宗教。我对宗教仪式毫无兴趣。这些活动往往拖得太长,没完没了,而食物到最后才端上来。我听不懂印度教祭典使用的语言(家中的长辈似乎以为,凭着本能和直觉,小孩子应该听得懂这种语言),从没有人向我解释仪式和祷词的含义。在我眼中,每一场仪式都是一样的。神像对我毫无吸引力,我不想花心思探索它们的来历和意义。我不信宗教,厌恶仪式,没有能力从事玄学上的思考——这似乎违背了遗传规律,因为我父亲天生喜欢思索宗教(尤其是印度教)的问题。因此,生长在正统印度教家庭的我,对印度教几乎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我毕竟受过印度教熏陶。那么,印度教对我的影响究竟是什么呢?或许,印度教提供给我一套修身养性、待人处世的哲学吧。我不清楚。我叔叔常对我说,我的弃绝其实是可以被接受的、另一种形式的印度教精神。剖析自己的内心,我只找到印度教对我的三种影响:人类的差异性(这点我在上文已经解释过)、模糊的种姓阶级意识,以及对一切不洁事物的排斥。

直到今天,每次看到有人用自己的盘子装食物喂养猫狗,我就会感到不寒而栗。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不洁的行为,就像小时候在学校,看见同学们分享一支棒冰,你吮一口我舔一下,或者就像在别人家里,看到妇女们手里拿着一根长柄勺,一面搅动锅子,一面舀取食物往自己的嘴里送。这样的情景总是让我感到恶心。这不仅仅是族群的差异性,它还牵涉到印度教的一大禁忌:不洁。说也奇怪,在形形色色的食物禁忌中,只有甜食被豁免。我们在街边摊购买木薯糕,吃得津津有味,但黑人工人逛街或看球赛时最爱吃的黑布丁和各种腌制食物,我们打死都不敢尝一口。你也许会以为,我们家里吃的食物,千百年来从不曾变换过,吃来吃去总是那几样东西。实则不然。族群之间的食物交流究竟是如何进行的,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们家族不断采纳其他族群的烹调方式,诸如葡萄牙人的西红柿和洋葱炖锅(里面几乎可以加入任何食材),以及黑人用山药、大蕉、面包果和香蕉制作的各种食品和点心。其他族群的菜式一旦被吸收,就变成我们家庭食物的一部分,但外面餐馆和路边摊卖的东西,我们还是不敢品尝,我的偏见是那么的深,以致十八岁生日前几天离开特立尼达时,我只在餐馆吃过三次饭。从特立尼达出发,转眼就抵达纽约市,但这段旅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梦魇。我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又饿又怕的一天。搭船前往英国的南安普敦港,一路上我只吃甜点和糖果。我给服务生小费时,他忍不住对我说:“别的客人拼命大吃大喝,就像猪一样,先生您只吃冰淇淋,真难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