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有平衡(第2/9页)

这个国家延续了二百年时间,其间战火未歇。它从建国之始就以复兴已遭破坏的印度教为己任,从文化与艺术方面来说,它保存并重复着印度教遗产,但很难有创新。其铜雕与五百年前的没什么差别,即使在当时,其建筑与周围的穆斯林建筑相比也显得沉重老旧。今天的废墟坐落于巨大岩石的冷漠风景之中,看上去比实际还要古老,像一处早已被淘汰的文明的遗迹。

维查耶纳伽尔所宣扬的印度教已经走到尽头,而且已经腐朽,它就像风行的印度教那样,轻易地走向了野蛮主义。维查耶纳伽尔有奴隶市场,有庙妓。它鼓励殉夫自焚的所谓圣行—寡妇在丈夫的火葬柴堆上自焚以达圣洁、确保夫家的荣耀并洗清这个家庭三世的罪孽。维查耶纳伽尔还以活人献祭。一次,在建造大水库时遇到了一些麻烦,维查耶纳伽尔大王克利须纳·德瓦·拉雅命令用几个犯人祭祀。

到了十六世纪,维查耶纳伽尔简直就是一个等待被征服的王国。但它宏大而壮美,需要管理者、艺术家和手艺人。在二百年的历史里,它必然激发过土地上的全部才智并将其聚集于都城。王国被征服、首都被有系统地摧毁时,遭到灭顶之灾的就不仅仅是楼堂和庙宇了:生灵涂炭,王国中所有具备才智、力量和见识的人都被灭族。征服者制造出一片荒漠,这几乎可说是求败于人:在接下来的二百年中,亡国之地被反复蹂躏。

今天,这里仍然显示着印度教的维查耶纳伽尔在一五六五年被损毁的结局。这个地区的“落后”众所周知,看起来这里似乎不存在历史,很难把它和过去的辉煌甚至大战相联系,在废墟不远处形成的霍斯派特城肮脏破败,用于农耕的田野难有价值。

自独立以来,政府向这个地区投入了不少经费。通加巴德拉河上建起了一道堤坝,还有一项合并了古王国时期灌溉渠的大型灌溉工程(仍然叫作维查耶纳伽尔渠)。一个维查耶纳伽尔钢厂正在筹建中,一所大学已经开始建设,用以训练本地人在钢厂及随之而来的附属工厂任职。重点是对本地人的训练。因为目前这块曾聚集了出色建设者的土地上人力资源匮乏。本地区属于印度联邦中一个鼓励外来移民的邦,这里需要技术人员和工匠——需要会简单技术的人,甚至需要饭店服务员。余下的只是那些不能理解“变化”观念的农民。就像生气勃勃的维查耶纳伽尔庙外那些在废墟上占地而居的人,他们在破败的石墙间穿进穿出,像色彩斑斓的昆虫,在这个下雨的午后吵吵嚷嚷、无事生非。

此次到维查耶纳伽尔,站在宽阔的庙前大道上(它看起来已不像十三年前我初次造访时那么令人敬畏,当年那种对神话般的历史的直率言谈也消失了),我开始思考那上千年的侵略与征服注定要给印度带来的智力枯竭。发生在维查耶纳伽尔的事,不同程度地发生在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在北方,废墟压着废墟:穆斯林废墟下是印度教废墟,穆斯林废墟上还有穆斯林废墟。史书历数着战争、征伐和劫掠,却没有关注智识的枯竭,更没有留意这个国家的智识生活是怎样的—这个国家对人类文明的贡献还是在遥远的过去完成的。印度人说,印度从征服者那里吸取经验,而且比征服者存在得更久。但在维查耶纳伽尔,在朝圣者中间,我想知道,是否这一千年来在智识方面,印度不总会在征服者面前退缩,是否在明显的复兴时期,印度不只是令自己重新变老,在智识上愈发狭隘且永远脆弱。

英国统治时代的这段悲惨的臣服时期,同时也是印度智慧再创辉煌的时期,印度的民族主义宣扬印度的历史,宗教与政治上的觉醒相互渗透与影响。但独立后的印度,其五年计划、工业化与民主实践都让这个国家产生了变化。在民族为之骄傲的“老”与允诺带来的“新”之间总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最终令文明产生了断裂。

这次印度动荡的起因不在于外国的侵略与征服,而产生于国家内部。印度不能再以旧有方式应对,不能再退化到古代。她所借鉴的机制已经产生了借鉴机制的作用;但古代印度无法提供替代新闻、国会以及法院的东西。印度的危机不只是政治和经济上的。更大的危机在于一个受伤的古老文明最终承认了它的缺陷,却又没有前进的智识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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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会继续。”印度作家纳拉扬④一九六一年在伦敦对我说,那时我还没去过印度。

小说作为一种社会研究的形式,并不属于印度的传统,它伴随英国人来到印度,十九世纪末首先在孟加拉确立,然后传播开来。但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统治末期,才第一次有严肃作家在伦敦出版以英语写成的作品。纳拉扬属于最早的一批,也是最好的之一。他从没成为“政治”作家,甚至在风起云涌的三十年代也一样,他也不像独立后的许多作家那样,认为小说和所有的文字作品都是用来为自己树碑立传和向世人夸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