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第16/29页)
布塔从未告诉任何人为何被捕,也没提及拘留九天之中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布塔回来的时候很害怕,后来也绝不愿单独一人离开村庄,譬如到村外的水泵打水,或是去当地的市场。(有人说布塔怕再度被警察逮捕,但这有点不合逻辑。不管有没有人伴随,布塔都可能被警察抓走。有人伴随的话,倒是会让那些恶棍派来的杀手有所顾忌。)
我们终于前往隔壁的死者家,好不容易才穿过那群坐在门口的妇女。她们现在已经不再哭号,而是静静坐着,安静得像阳光下院子里的男人——男人那边桉树的垂直叶子没有投下任何阴影,下午的太阳反倒像是给叶子抹上了一层亮光。住家部分靠院子这边灰泥打底的墙壁被漆成粉红色,门窗上头通风的空心水泥砖被漆成跟门口墙壁一样的薄荷绿:这些是地中海地区的颜色。门窗以及窗上垂直的铁条则漆成较深的绿色。
卧室位于房屋前侧,就在大门两旁。卧室门开向院子,其后墙(有加装铁条的窗子)就靠着村里的路。左边有两间卧室。阿宾纳希告诉我,除了当卧室之外,这些房间也用作储藏室,存放麻布袋装的小麦和稻子。布塔·辛格的父亲睡在院子一角的房间里,凶案发生时,他就是从那房间里跑出来的。
大门右边的卧室是这家农舍的主屋,布塔·辛格夫妻睡觉的地方。它也是客厅。现在房内并无椅子。阿宾纳希说,椅子和大桌已经搬走,因为他们知道凶案发生之后会有客人来访。房内有两张并排的床,床上的寝具没有整理。另外还有一张多余的床,以及锡质行李箱和衣柜。一个架上摆着金庙的纪念品,墙上挂着几幅锡克教月历。在锡克通俗艺术里,历代师尊的瞳仁总是半遮在上眼皮下面,因此眼白比平常露出得更多。这房间里的画像令人觉得不寻常。
房间里有一张布塔岳父的相片,另一张则是布塔自己:好学、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好学和戴眼镜在乡村及农舍中显得有点不搭调。布塔可能刻意培养了那副学者气质,几乎可以确定,他是家族中第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布塔的妻子巴温德是村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应该是以她做榜样,布塔才会在被拘禁于久德浦期间修了文学学士学位。
经过了两三代——不仅勤劳工作,还配合着政治鼓动、政治保障、农业发展、全国经济增长——布塔家族才拥有目前的条件。两三代的时间也让布塔·辛格开始产生求知的兴趣。有了新知之后,他必然会对自己的身世特别敏感。他会更容易想到的是家族所受的不公不义,而不是时代之间的稳定改善;他会觉得像宾德兰瓦勒那类人的基本教义主张可以满足每种情感需求,是具体可行的方案:那套主张可以让不满情绪及受难心结显得崇高,可以将历史简化成往昔荣耀的失落,可以为当代提供仇敌与救赎这两个理念。他陷入这套想法之中,不能自拔。
警方指出,他是因为拒绝加入那帮恶棍的阵营而被杀的。那群辛格们留下的字条则说,他必须为两名重要恐怖分子遭警察枪杀一事负责。两种说法可能都有事实成分。这些事情可不是好玩的。运动的新鲜分子必须先经受血的洗礼,而一旦受过血的洗礼,这些人就脱离不了运动了。布塔一定受了不少苦。大家都说他笃信宗教。他为两个小男孩买了入门宗教读本;他每天到谒师所祈祷两次。何等虔诚!刚开始这可能满足了某种情感及知识上的需求,后来或许只是为了祈求保护。
他这一切都在隔壁房间里结束了。那个房间位于庭院一侧,坐北朝南。房门开着。不过,由于抹了牛粪的庭院里有点刺眼的亮光,以及墙壁粉红色涂料的阳光反射,门内却显得非常幽暗。在房内的阴影中,架子上的铜壶和钢锅闪闪发光。布塔和家人中弹倒下的地板上还留着擦碰的痕迹。事发至今还不到四十二个钟头。不过,擦碰的痕迹也可能是来看个究竟的人所留下的。凶手留下的字条被发现时沾满了血。现在地面上黑压压一片苍蝇,几乎一动也不动。
后来阿宾纳希告诉我,凶案发生三天前,布塔·辛格的妻子——那位大学毕业生——在邻村开了一所以英语教学的学校。那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我觉得梦想实现了,”她告诉阿宾纳希,“没想到丈夫从久德浦回来竟然造成家破人亡的后果。”
路对面是布塔叔叔纳塔·辛格的房子。他的妻子不识字。她生了五个孩子,最大的有残疾。她告诉阿宾纳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整个世界都完了。”
我们走到屋外时,一群人又为纳塔·辛格哭号了起来。画着多色菱形图案、薄荷绿色的大门右边,纳塔从巴德夫家开拖拉机回来后的被害地点,现在坐着一群妇人,她们不时扑倒在地上。有一堆堆牛粪的村路两旁,农村生活并无改变:水牛低头吃着路边墙角槽子里的东西。牵这些动物到外头,牵它们回家,挤牛奶或卸牛轭,喂食、照料它们过夜——这些工作使一天过得有节奏、有意义,人们像遵守教规一样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