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师尊之影

人一旦有了历史意识的觉醒,就不再只凭本能过日子,而会开始以外人的眼光来看自己及自己所属的团体,也开始产生某种愤怒。如今,印度到处弥漫着这种愤怒。印度人经历了普遍的觉醒,但每个人最先觉察到的是自己的团体或社群。每个团体都认为自己的觉醒与众不同,每个团体都想把自己的愤怒跟其他团体的愤怒区别开来。

每天,报纸总会刊登平铺直叙的官方报告,描述发生在旁遮普地区的事件:几个人被锡克族恐怖分子杀害,几个人因为窝藏恐怖分子而被捕,几个恐怖分子被警方击毙,几个越过巴基斯坦边界的“入侵者”被杀。

新德里宽阔的街道和圆环的迹象令人想到北方的麻烦。晚上,设了路障。在有些地方,树下可以看到沙包、枪支、警察。在某些地区,每隔一百码左右就有一名警察。在维希瓦·纳特童年记忆中仍是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城市(当时的树木一定比树苗大不了多少:新的德里仍只是梦想),如今为了应付恐怖行动建立了这套崭新而有效的警力运作机制。

通讯记者罗素在勒克瑙围城期间所看到的英国军队主要是由苏格兰高地人和锡克人组成的。不到十年之前,锡克人才被英军的印度士兵击败。现在,大起义期间,锡克人却站到了英国一边——他们仍然跟其他印度人一样凭着本能过日子,仍然打着印度的内部战争,而对他们所效劳的外来帝国体制几乎毫无了解。

攻打勒克瑙期间,发生了一件令罗素这位已经把战争看作家常便饭的硬汉也受不了的事。当时,锡克兵在攻击勒克瑙的宫殿之一,即赛马场里的“黄宫”。防御者奋力反击,射杀了率领锡克兵的一名英国军官。后来,守军显然要誓死抵抗,攻方便将兵力撤退,改以大炮轰击黄宫。罗素说,守军表现英勇;他们应该受到歌咏。但他们在勒克瑙没有得到任何怜悯。未被炸死的人悉数就被锡克兵用刺刀刺死,只有一个人除外。不知为什么,锡克兵抓住这个人的双脚把他拖出来,用刺刀刺他的脸和胸,然后把他放在一堆火上。这个被折磨的人挣扎着,虽然被烧得半死,他还站了起来,想要逃跑,锡克兵又用刺刀把他按在火堆上,直到他死去。罗素在一则附注中说——这是他常用的笔法——几天之后,他在地上看到一堆焦骨。

有人告诉罗素,旁遮普战争期间,锡克兵把他们的俘虏全都砍断了手足。因此,他们依惯例也会用刀刺、用火烧这个可能杀了他们一位军官的人。也许那是这个国家残暴行径的一部分,或者只是战争残暴行径的一部分。罗素喜欢战争,但他对战争没有妄想。他这样写道:“就算遵守最高武德,任何战争都摆脱不了谋杀的成分。”

锡克兵在勒克瑙之役表现如此凶残,显然是为了向那些不到十年前才帮英军打败他们的“潘迪”报一箭之仇。同时,更广泛而言,他们也想报复穆斯林。锡克教徒促成穆斯林势力在勒克瑙及德里的式微,这件事从历史角度看并不令人意外,因为锡克教之所以会在一五○○年——大约哥伦布最后一次新世界航行之时——崛起,正是出于穆斯林迫害印度教徒所引起的悲愤。

维希瓦·纳特说过,印度教徒一直在反抗婆罗门正统;每一个反抗者都创立了各有僵硬规定的教派。佛陀奋起反抗,锡克教第一代师尊那纳克也奋起反抗。这两次反抗相隔了两千年,起因不同:佛陀因为领悟到肉体的脆弱而反叛;那纳克师尊的反抗或另立门户则是由于穆斯林入侵所造成的灾难而起——当时所有人都认定那会是永无止境的灾难。

那纳克师尊提出中庸之道、以和为贵的启示:他认为并无印度教徒,也无穆斯林,两种宗教信仰可以融合在一起。但是伊斯兰教有固定不变的信条,固定而无所不及的律规——这些都是那纳克式的思索和妥协无法适用的。当事者可以随时维护整套伊斯兰“律法”,一百年之后,在第五代师尊的年代,锡克教徒开始受到莫卧儿人迫害,因而殉难。又过了将近一百年,在第十代及末代师尊之时,锡克教有了固定形态,教徒也有了独特外貌:头发不得修剪,必须用头巾包起来,必须穿某种短裤,必须戴钢质手镯,必须佩刀。就这样,这些身上的标记每天都让一个男人不会忘掉他的身份。

随着莫卧儿势力在十八世纪前半叶的衰落,锡克教徒的势力和人数同时增长了。在受到蹂躏的印度北方,从莫卧儿帝国溃散到英国人抵达之间,兰吉特·辛格①的锡克王国存在了一小段时期。这是英国人于一八四九年借助“潘迪”所打败的王国。不过,那次败北并未带来太大的屈辱。甚至可以说,那次败北把锡克教徒往前推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