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野(第6/13页)

“我们在想,要不要不再见面了。”女人坦怀说道。也许,她是在对猫说这句话。

但不管是对谁说的,木野都没办法作答。他没有接茬,继续在吧台后面收拾着,抹去料理台上的污渍,洗干净料理用具将它们收进抽屉。

“怎么说呢,”女人停止抚摩猫,走回吧台前,鞋跟发出“咯咯”的响声,“因为我们的关系,实在太不寻常了。”

“太不寻常?”木野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对方的话。

女人将杯中剩下的少许白兰地一口喝尽,“有样东西想让木野先生看看。”

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木野都不想看。因为是不该看的。从一开始木野就清楚得很。可是这种场合下他能够说出口来的话,已经统统丢失了。

女人脱掉开襟毛衣,坐到凳子上,随后双手绕到脖颈后,拉下连衣裙的拉链,将后背转向木野。背脊上白色胸罩扣带稍稍往下,现出好几颗痣一样的黑点,颜色好像褪了色的炭,不规则的排列让人联想到冬天的星座,那些枯竭黯淡的星星。也许是传染性疾病导致发疹所留下的瘢痕。又或者是被什么东西烫伤留下的疤痕。

许久,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裸露的后背朝向木野。看上去簇新的胸罩亮眼的白色与痣的暗黑色,形成一种不祥的对照。木野仿佛被人问到某个问题,却毫不理解问题的含义那样,只能无声地凝视着她的后背,无法将视线从那儿移开。隔了一忽儿,女人拉起背后的拉链,转过身来,重新披上开襟毛衣,整理了下头发,像是有意调节一下气氛。

“用点着的烟头戳的。”女人简短地解释。

木野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可是他不能不说点什么。“那种事情谁干的?”他用缺少感情色彩的声音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看起来她不愿意回答。本来木野也没有期待她回答。

“再给我来杯白兰地好吗?”女人说。

木野往她杯子里倒上酒。她一饮而尽,并确认那股热辣辣的东西缓缓滑至胸部深处。

“嗳,木野先生。”

木野擦拭着杯子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她。

“这样的东西别的地方还有呢,”女人毫无表情地说,“怎么说好呢,是不大方便给人看的地方。”

那个夜晚,怎么会和那个女人发生那种关系,木野记不起自己内心当时是怎么想的了。木野一开始便感觉到了,那女人身上总有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有个声音在他的本能感知域中低声嗫嚅:这个女人千万不可以介入太深。再说她背脊满是烟头烫伤的疤痕。木野本是个小心谨慎的男人,即使很想把女人揽在怀里,找个专事此业的女子也就行了,付了钱便告两讫。何况木野并没对那个女人有一点点动心。

然而那个夜晚,女人显而易见极其强烈地想要躺进男人——事实上便是木野——的怀中。她的眼睛不够深邃,只有眼珠子奇怪地鼓得很大,灿然烁灼着,溢出没有一点后退余地的决意。木野对抗不住它的气势,他没有那般顽强的毅力。

木野闭上店门,和女人一同上楼。女人在寝室的灯光下迅速脱掉连衣裙,褪下内衣裤,敞开身体,给木野看“不大方便给人看的地方”。木野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开。可是视线不转回来是不行的。能做出如此残忍行为的男人的心理,还有能忍受如此痛楚的女人的心理,木野着实无法理解,也根本不想理解。那是远在离木野生活的世界若许光年、不毛的荒疏行星上才有的光景。

女人拉着木野的手,引向被烟头烫伤的疤痕,让他一处一处地触摸所有的疤痕,乳头旁边,性器旁边,都有疤痕。他的手指被她引导着,追寻着那一个个暗黪黪的发硬的疤痕,仿佛用铅笔按照顺序划线,绘成一个图形似的。图形似乎很像某个形状,却最终跟任何形状都联系不起来。接下来,女人让木野脱掉衣服,两人在榻榻米地板上交合了。既没有对话,也没有前戏,连灯也没来得及熄灭,被子也来不及铺上。女人长长的舌头探入木野的咽喉深处,双手的指甲狠狠嵌进木野的后背。

他们就像两只饥饿的野兽,在赤裸裸的灯光下,什么话也不说,反复贪享着对方欲火燔燃的肉体,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的动作,几乎没有间断。窗外渐渐透出曦光时,两人钻入被窝,仿佛被黑暗倒拽似的进入睡乡。木野醒来时将近正午,女人已经不见了人影。感觉像极了刚刚做完一个栩栩如生的梦。当然不是梦,他的背脊仍刻着深深的抓痕,手腕上还留有齿印,阴茎头上还能感觉到被紧裹的隐痛,雪白的枕头上有几根长长的黑发盘着圈儿,上面还有以前从未闻过的强烈的气味。

那后来,女人仍以客人身份来过店里好几次,每次都是和下颌蓄着胡须的男人一起来。在吧台前落座,两人轻声说说话,喝点适量的鸡尾酒,然后离开。女人有时候用若无其事的普通语气跟木野简短交谈几句,基本都是关于音乐的,那样子似乎一点也不记得某个夜晚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女人的眼睛深处,有种仿佛欲望之光的东西。木野能看见那样东西,真的,她眼睛里的东西就像漆黑的坑道深处所看见的提灯。眼里集聚的欲望之光,令木野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指甲深深抠进背脊的疼痛、被紧裹的阴茎头上的感触、来回搅动的长长的舌头、被子上残留的奇妙而强烈的气味。它们在告诉他:你没办法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