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商门德尔(第6/9页)

然而,这却给这个还蒙在鼓里的可怜的人带来了祸害,因为在提出第三个问题时,情况就大为不妙。先问了他的名字:雅可布,更准确地说,是叫亚因克夫·门德尔。职业:小商贩(他的证件上是这样写的,他没有做书商的许可证)。第三个问题就招来了大祸:出生地。雅可布·门德尔说出彼特里科夫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少校竖起了眉毛:彼特里科夫?这难道不是俄属波兰,靠国境线的地方吗?可疑!非常可疑!少校用更为严厉的声调,问门德尔何时取得了奥利地国籍。门德尔困惑不解地盯着少校:他不明白要他干什么。真见鬼,他有无证明,证明文件在哪里?只有一张小商贩营业执照,别的没有,少校愈发惊诧了。要他认真说清楚他的国籍问题,他父亲是奥地利人还是俄国人?门德尔泰然回答说:当然是俄国人。那他呢?噢,三十三年之前,他偷偷地越过国境线,从那时起就一直住在维也纳。少校更加焦躁起来。问他何时取得奥地利公民权的呢?门德尔反问道:“何必呢?”他从未管过这类事。这么说,他现在仍然是俄国人?门德尔对这些无聊的盘问早就感到腻味了,他冷淡地答道:“按说,是的。”

少校吓得猛然靠到椅背上,压得它吱嘎嘎直响,竟然有这种事!在维也纳,在奥地利首都,在战争激烈进行之时,在一九一五年年底,在塔尔诺夫战役和大反攻以后,一个俄国人居然在这里逍遥自在地游来逛去,给法国和英国写信,而警察局竟对此不闻不问。而在报纸上摇笔杆的蠢货们还竟然对孔拉德·冯·黑岑多夫没有能够马上打到华沙表示惊奇,而在总参谋部,人们对于每次部队调动的情况都被间谍通报给俄国人还在那里惊讶呢!这时,中尉起身站到桌前;谈话顷刻变成了审讯。他为何没有立即声明自己是外国人呢?门德尔仍然毫无疑虑,用悠扬悦耳的犹太方言回答说:“我干吗又要声明一下自己是谁呢?”少校认为这种反问为答是一种挑衅,就问他是否读过有关此事的命令。没有!他大概连报纸也不看?不看!

两位军官盯住稍微感到不安的雅可布·门德尔,仿佛听了海外奇谈,被惊得目瞪口呆。霎时间电话机“嘶啦啦”,打字机“哒哒哒”,传令兵来回奔跑,于是,雅可布·门德尔就被转解到卫戍区监狱,以便赶下一批把他送进集中营。当示意他跟着两个士兵走时,他惶惑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要他干什么,然而,他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个衣领上绣着金线、说话粗声粗气的人能对他使出什么坏招儿呢?在他的那个崇高的世界——图书世界里,是没有战争、没有误解的,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认识,力求更多地认识那些数字、词汇、人名和书名。就这样,他夹在两个士兵中间迈着碎步走下楼梯时心情还不算坏。只是在警察局人们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把书掏出来,并要求他交出装满了几百张有用的字条和顾客地址的皮夹子时,他才勃然大怒,开始自卫。人们只好强迫他了。这时,眼镜不幸掉到了地上,他那架窥视精神世界的奇异的望远镜被摔得粉碎。两天后,他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被发配到了科莫伦附近关押被俘的俄国平民的集中营。

在集中营里度过的两年中,雅可布·门德尔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书籍,身无分文,置身于一大群冷漠、粗鲁和大部分是文盲的人们中间,他究竟经受了多大的精神痛苦?像一只雄鹰被砍断翅膀再也不能翱翔长空,他脱离了崇高的、唯一心爱的图书世界,这给他造成多大折磨?对此已无从稽考。然而,当世界从疯狂中清醒过来之后,便逐渐地开始明白,在这场战争的一切残暴行径和罪恶之中,最荒谬、最无聊、因而也是最不道德的行为,莫过于把那些完全无辜、早已超过应征年龄、在异国如在家乡那样生活了许多年的和平居民们逮起来圈进铁丝网。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及时逃跑,只是因为他们真心诚意地相信连通古斯人和阿劳堪人都崇奉的优待客人的法律。在法国、德国和英国——在我们欧洲丧失了理智的每一块土地上,人们同样荒唐地犯下了这种反文明的罪行。在最后一刻,如果不是一个地道奥地利式的偶然机缘使雅可布·门德尔又回到他的世界里,那么他作为无数无辜者之一,也同样会变成疯子,同样会因痢疾、体力耗竭或心灵上所受的折磨而死去。情况是这样的:在他失踪之后,寄来了一些有名望的顾客写给他的信件,其中有过去的旋提里亚总督申贝尔格伯爵,纹章学著作的热心收藏家、过去的神学系主任、正在注疏奥古斯丁的齐根费尔特,八十高龄仍在反复修改回忆录的退役舰队司令埃德莱尔·冯·皮策克——他们都是忠实信托于他的顾客,全都往格鲁克咖啡馆给他写信,其中某些信给这位失踪者转到了集中营。这些信件落到一位偶发慈悲的上尉手里,竟有这些名流同这个矮小的、半瞎的、邋里邋遢的犹太人认识,使他颇为惊讶,这个犹太人自从眼镜被人打碎以后,他没有钱再买新的,就像一只又老又瞎的鼹鼠似的,悄没声地蹲在自己的角落里。他既有这样一些朋友,恐怕不是等闲之辈!上尉准许门德尔回信请他的保护者为他说话。果然有效。几位显要和那位系主任以所有藏书家所共有的那种精诚团结的精神出面联系,联名担保,使得旧书商门德尔在被关两年多后,于一九一七年回到了维也纳;当然,还附有一个条件:每天到警察局报到一次。不过,他总算是自由了,又可以住到他过去狭窄而又破旧的阁楼卧室里,又可以顺便欣赏橱窗里展出的书籍,而主要的是他又可以回到格鲁克咖啡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