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第5/15页)

他双拳捶着他面前的桌子,眼睛里射出一种迟钝的、兽性的、囚犯式的光芒。她不敢看他。她非常爱他,因而害怕自己看不起他。桌上的饭菜还没撤掉,桌上有一盆肉,已经冰冷,像腐尸似的。面包是黑的,掰成了细屑屑,像炉渣似的。房间里充满了饭菜冒出的热气。她感到嗓子里一阵恶心,对一切都感到恶心。她推开窗户,空气吹进来;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空出现了蔚蓝的三月天穹,白云抚弄着她的头发。

“看,”她轻声地说,“往外看!只看一眼好了,我求你。也许我讲的这些并不都对。语言总是不容易表达清楚。可是我现在看到的,却是真的,这不会骗人。下头有个农民在扶犁,他多年轻、壮实啊。为什么他没遭屠杀?因为他的国家没有打仗,虽然他的田地离那边很近,但法律就管不着他。你现在也在这个国家,所以法律也管不着你。一项法律,一项看不见的法律,它只能管到几块路牌之内,这几块路牌的那一边它就管不着了,这难道不是真的吗?你看一看这里的这番和平景象,难道不感到那项法律是毫无意义的吗?斐迪南,你瞧,湖上的天空是多么澄净。你看那色彩,多让人高兴啊!你到窗户跟前来,再对我说一遍,你愿意去……”

“我真的不愿去!我真的不愿去!这你是知道的!你要我看这些干吗呢?我对一切,一切都很清楚!你只是在折磨我!你说的每句话都使我很痛苦,任何东西都帮不了我的忙!”

她看到他那样痛苦,心就软了下来。怜悯心使她失去了力量。她悄悄地转过了身。

“那什么时候……斐迪南……叫你什么时候去领事馆?”

“明天!本来昨天就该去的,可是那封信还没有送到我这里,今天他们才把我找到。明天我得到那里。”

“要是你明天不去呢?让他们去等吧。在这里他们奈何你不得。我们不用那么着急。让他们等上八天。我给他们写封信,就说你卧病在床,我的弟弟也是这么干的,他赢得了十四天时间。最糟的情况无非是他们不相信,从领事馆派个大夫来这里。和这位大夫也许能谈得来,没有穿军装的人多数总还是人,也许他看看你的画,会认为这样的人是不该上前线的。即使帮不了忙,那至少总争取了八天时间。”

他沉默不语,她感到这种沉默是对她的反抗。

“斐迪南,答应我,你明天不去!让他们去等吧。我们得心里有所准备。你现在精神恍惚,他们就可以随意摆布你。明天他们就是强者,而八天以后你就是强者了。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将会多好,你想一想。斐迪南,斐迪南,你听见没有?”

她摇着他的身子,他惘然若失地凝视着她。在这迟钝而若有所失的目光里,对她的一席话没有丝毫反应。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是他心灵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恐惧和不安。慢慢地他才镇定下来。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了口。“你说得对。的确不必那么着忙。他们会把我怎么样?你说得对。我明天肯定不去。后天也不去。你说得对。这封信就一定会送到我手上?我不会正好外出旅行了吗?难道我就不会在生病吗?不——我已经给邮差签了字。这也不要紧。你说得对。得好好考虑一下。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他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机械地重复着,然而话里却缺乏信念。“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心不在焉地、呆头呆脑地老是重复这句话。她觉察到,他的思想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了,已在他们那边了,已经交了厄运了。“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这句没完没了的话,这句只是在他嘴唇皮上打了个滚的话,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可是她听到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个小时,像个牢房里的囚犯一样。

晚上他也一口饭没吃,现出呆滞的、心不在焉的神情。那天夜里她才感到他内心的恐惧;他紧紧抱住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仿佛要躲到她身上去似的。他那滚烫的、颤抖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然而她明白,这不是爱情,而是逃遁。一阵痉挛,他吻她的时候,她感到了一滴眼泪,又涩又咸。随后他又一声不吭地躺着。有时她听到他在叹息,于是她给他递过手去,他就紧紧地抓着她,仿佛好把自己支撑住似的。他们两人都不做声;只有一次,她听到他在啜泣,就想安慰安慰他。“还有八天时间呢,别去想这事了。”她劝他去想些别的,对此她自己也感到羞愧,因为他的手冰冷,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由此她感觉到,只有这一种思想占据着他,支配着他。她知道,决没有什么法宝,能使他从这个思想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