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5/20页)

“不过,我到这儿来也并非完全出于自愿。我曾在德国学习,当过大夫,甚至是个好大夫,在莱比锡医院里工作过。在当时的医学杂志上(记不清哪一期了)发表过不少文章,论述由我首先应用于临床的一种新注射剂。这时,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和她是在医院里认识的。她把自己的情人气得发疯,以致朝她开了一枪;不久,我发疯的程度也不在他之下。她对我的态度傲慢而且冷淡,弄得我神魂不安。那些专横而泼皮胆大的女人往往能够控制我,这一位更是把我彻底拉下了马。我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唉,为什么不全说出来呢?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为了她,我滥用了医院的公款,这事败露了,可真丢人哪。不错,我的一个叔叔把亏空补齐了,但我的前程也完了。正在这时候我听说,荷兰政府为殖民地招募医生并提供预订金。我立即想,提供预订金肯定是‘好差事’,我知道,在这些疠疫流行的地区,在坟地竖立十字架的速度要比我们那儿快三倍;但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疾病和死亡只对别人有危险。是呀,我当时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就到鹿特丹(1)去了,签订了十年的合同,拿到一沓数目可观的支票,我寄回一半给叔叔,另一半被那儿港口区的一位女士骗去了。这位女士把我搞了个精光,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同那只该死的母猫惊人地相像。我身无分文,不抱幻想,连只手表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欧洲。当我们的轮船驶离港口的时候,我也并不感到特别悲伤。于是,我坐在甲板上,像您和大家一样,坐在那儿观赏南十字星和棕榈树。我的心融化了。啊!森林、孤独、寂静!我幻想着。可不是吗,孤独的滋味我可是尝够了。我没有被派到巴达维亚或是泗水(2)去,没有被派到有人有俱乐部有高尔夫球有书报的城市里去,而是——不过,地名与事无关——被派到某个区医务站去了,离最近的城市还有两天的路程。那儿有那么几位令人乏味的精瘦的官员,有几个混血儿,这就是我的社交圈子。此外,周围茫茫无尽的都是森林和种植园,灌木丛和沼泽地。

“起初还可以忍受。我做了许多科学研究工作。有一次副总督视察时乘坐的小汽车翻了,他的一条腿粉碎性骨折,我没有任何助手,独自给他做了手术。当时人们纷纷谈论这件事。我收集土民的毒药和枪支,为了避免闲待着,我还干了很多杂七杂八的琐事。但所有这一切之所以还能够做得到,仅仅是因为当时我身上还保留着从欧洲带来的力量;后来我变得心灰意冷。那几个欧洲人使我感到厌烦,于是我跟他们断绝了来往。我开始喝酒,沉醉在遐想之中。我总共还有两年的期限,然后就可以领取退休金,返回欧洲,重新开始生活。本来,我除了一心等待,闲躺在那儿等待,已经无所事事了。可能直到今天我还在那儿这么待着,假如不是她……假如没有发生这一切……”

黑暗中的声音戛然而止,烟斗也熄灭了。四周静悄悄的,以至我一下子又听见了下面翻腾的浪花拍击船头的声音和远处低沉的机器振动声。我很想抽烟,但又怕擦亮火柴,怕火光猛地一亮和他脸上的反光。他一直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讲完了没有,是在打盹呢,还是睡着了。我觉得他沉默得像死人一样。

忽然传来了清晰有力的钟声,午夜一点了。他精神一振,接着我又听见了玻璃杯的碰击声。显然,他在用手摸着找威士忌。我听见他咕咚了几口。接着,他忽然又说起来了,但似乎说得更急切、更激动。

“是呀,就是这样……慢着……是啦,事情是这样。我坐在那儿。坐在我那该死的窝里,像蜘蛛待在蛛网上一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几个月。当时正好是雨季刚过。一连几个星期雨水敲打着屋顶,没有一个人来,没有一个欧洲人来看我;我每天都跟那几个黄脸女人待在家里,喝我的上等威士忌。我当时非常忧郁,简直是得了怀欧病。当我在小说里读到明亮的街道和白人妇女的地方,手指头就止不住发抖。我不能准确地向您描述这种状况,这是某一类型的热带病:人们有时会染上这种强烈狂热同时又周身无力的思乡病。

“当时我就这么坐着,我想是在看地图,幻想怎样旅游,忽然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伺候我的男孩和女仆站在门外,两人的神色极度惊讶,眼睛睁得大大的,指手画脚地说,来了一位太太、一位女士、白人妇女。

“我跳了起来。我没有听见马车或汽车的声音。这儿,这荒僻的地方来了一个白人妇女?

“我想马上跑下楼去,但我控制住了自己。我往镜子里瞄了一眼,很快地整了整衣装。我既激动,又不安。一种不祥的预感折磨着我,因为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人会出于友谊来看望我。后来,我还是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