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2/20页)

头顶的正上方是神秘的南十字星座,像是几颗闪耀的金刚石钉子钉在渺不可见的苍穹;天空似乎在摇晃,其实只是轮船在航行,是巨大的海轮在轻轻地颤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像一个泅水的巨人冲破黑浪一起一伏地冲往前去。我站在那里仰视上方,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温暖的浴中,只是从上面流下的并不是水,而是光,洒在我的手上、肩上,温柔地在我的头部周围缭绕,又仿佛要沁入我的心脾,我心中的一切混沌顿时化为澄明。我畅快地呼吸着,骤然之间在嘴唇上触到了纯净的令人心醉的空气,像啜饮着一种透明的饮料,里面还带着远方岛上的水果芳香。自从我踏上跳板以来,直到现在我才头一次沉浸在幻想的神圣欢乐和那种更为切实的欢愉之中:我像一个女人似的全身心地沉醉于环绕着我的一片温柔之乡。我真想躺下来,仰目凝视星空上那些白色的象形文字。但躺椅都收起来了,在空阔的甲板上我找不到一个可以憩息并驰骋遐想的地方。

我摸索着,缓缓走向船的前部,那儿被照得通亮,反射过来的逼人的光愈益强烈了。这种白垩色的强烈刺眼星光真使我难受。我渴欲藏身在某个阴影里,在一领草席上舒展开身躯,不再感到布满周身的亮光,只是头顶上受到光照的物体上才有光,就像从黑屋子里往外观赏风景时那样。我磕磕碰碰地越过了铁绞盘,绕过了缆绳,终于到了船头,俯视船头如何冲入黑暗之中并且在前锋的两侧把浑茫的月光翻涌上来。船头的前锋像犁一样不倦地举起又落下,插入那翻滚的黑色土壤。在这水星飞溅的角逐中我感受到被征服的自然力的全部痛苦,也感受到了人世间力量的全部欢乐。我在伫望中失去了时间感,不知道我这样站了一小时还是只不过几分钟;轮船这个庞然大物像摇篮似的载负着我上下颠簸,把我带到了时间之外,我只觉得周身有一种狂欢极乐般的疲软。我想睡觉,沉入梦幻,但又不愿离开这诱人的景色,钻到我那个棺材里去。我不由自主地在脚下探寻出了一盘缆绳,于是便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然而并未感到全然的黑暗,因为在我的眼睛上和周身都流布着银色的光辉。我感到,身下是海水的窃窃低语,头顶上是以听不见的音响汹涌着的宇宙的白色光流。这声音慢慢地浸入我的身体,我不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分辨不出究竟是我在呼吸,还是远处轮船的心脏在搏动,我似乎融化在这午夜时分永不停歇的低吟之中了。

我身边传来很低的一声干咳。我一哆嗦,从那种近于迷醉的状态里清醒过来。那炫目的白色光辉一直照在我的眼睑上,我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正好在我的对面,船舷的阴影里,像眼镜片反光似的东西闪了一下,接着一个较大的圆点燃着了,这是烟斗的火光。显然,当我坐下去,一心欣赏船头两侧激起的浪花和举目仰视天上的南十字星时,我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这位邻人,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尽管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德语:“请原谅!”“唔,没什么……”黑暗中的声音也用德语回答。

我无法表述,跟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贴近地在暗中枯坐是多么奇特和恐怖。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仿佛在盯着我瞧,正像我盯视着他那样;天上汹汹然漫漶着的白色光流是这样强烈耀眼,致使双方仅能看出阴影里对方的轮廓。但是我觉得,我听得见这人的呼吸声和他抽烟斗的声音。

沉默变得难堪了。我很想走开,但这样做又显得太鲁莽,也太突兀。我在窘迫中掏出了烟卷。火柴擦亮了,摇曳的火光把我们这个狭窄的角落照亮了一秒钟,我看到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我在船上一次都没有见过,无论是午餐时还是在甲板上或者在过道里。弄不清是突然的光亮刺伤了我的眼睛还是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觉得这张脸是阴郁的,歪扭得可怕,不是一般人的脸。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面目,那闪现出来的线条又被黑暗淹没了;我只看得见隐入暗中的浓黑的身影,和时而现出的烟斗的火红的圆点。我们两人都沉默着。沉默像令人窒息的热气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客气地说了一声:“晚安!”

“晚安!”黑暗中一个生涩得像锈铁似的嘶哑声音回答道。

我磕磕绊绊地,吃力地向前走去,迈过索具,由柱子旁边走过。忽然,我身后响起了急促而犹疑的脚步声。这还是那位陌生人。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没有走到我跟前来。我模糊地感觉到他的步履中有某种胆怯和抑郁的东西。

“请您原谅,”他急忙说,“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我……我,”由于羞怯他不能一口气接下去说,低声嗫嚅着,“我……由于个人的,纯粹是个人的原因,寻求孤独……一个沉重的损失……我避免和旅客们交往……我指的不是您……不,不……我仅仅想请求您……我将非常感激,如果您对船上的任何人都不说起您在这儿看见过我……这是由于……可以说,个人的原因使我现在不愿意在人前露面……嗯……这个……如果您提到夜里这里有人,……说我……我将非常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