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第3/18页)

第二天早上,她丈夫到自己的办事处去,孩子们则出去散步,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在明媚的晨光中,那次吓人的相遇事后细究起来已经失去了许多令人焦虑的成分。依莱娜太太首先想起的是她的面纱很厚,因此那个女人不可能看清她的脸部特征,也不能再认出她来。现在,她冷静地权衡着一切预防措施。她决不能再到他的住所看她的情人了,这样一来,说不定也就铲除了那恐惧再度袭来的可能性。虽然跟那个女人偶然相遇的危险依旧存在,但这在一个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又是多么不大可能啊,因为她坐在汽车里逃掉了,那个女人是不可能跟踪她的。名字和住所她全然不知道,不必担心那个女人根据不清晰的面影像通常那样满有把握地认出她来。但依莱娜太太对这种极特殊的情况也要有所准备。于是她就摆脱了恐惧,她立刻这样决定:保持安静的态度,什么也不承认,冷静地说那是一种误解,因为除了借机敲诈她的那个女人当场指责过她以外,对于她的那次会面谁也拿不出任何证据。依莱娜太太真不愧是首都最著名的一个辩护律师的夫人,她从她丈夫跟他同行朋友的谈话中知道得很清楚,各种敲诈勾当都可能由于极端无情而立刻改变行情,因为被勒索的人表现出来的任何犹豫、任何刹那间的不安都只会促使他的对手提高价码。

她采取的第一个对策是给她的情人写了一封短信,说她明天不能按约定的钟点来,而且最近几天也都不行。重读时,她觉得她头一次用伪装笔体写的这张便条仿佛语气有点冷冰冰的。她本想把这些令人不快的语句改成亲切的话语,这时她回想起了昨天的那次相遇,突然私下里火冒三丈,这恼恨便不知不觉地酿成了字里行间的这种冷若冰霜的语气。她痛心地发现,她情人的宠爱只不过是把她变成了这么一个低贱的主动者而已,她觉得自己的骄傲受了伤害。现在,她心怀敌意地思量着这些话,正因想到这种报复方式而得意:那便是字条上冷漠的语气说明来不来会面在某种程度上完全取决于她愿意不愿意。

这个年轻人,一个有名的钢琴家,她是在一次偶然参加的晚会上认识的。当然那是一个很小的团体,然而她却想都没想过,甚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快就成了他的情人。他其实一点儿也没有激发起她的热情,而在她的身上也没有丝毫性感的东西和精神的魅力吸引着他;她委身于他,并不是需要他,也不是渴望得到他,而是出于对抗他的意志的某种惰性,出于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理。她既没有由于婚姻幸福而完全满足的心理,也没有那种女人身上常见的精神兴趣衰退的感觉,在她心里没有任何东西促使她产生找一个情人的需求;从一般社会眼光来看,她确实很幸福,因为她有一个富有的、智力胜她一筹的丈夫,还有两个孩子,懒散而满意地过着她那舒适、平庸、安静的日子。但这里存在着一种松弛的气氛,它在感官上正如闷热和风暴,形成了一种平稳的幸福状态,这状态比不幸更富于刺激性,而且对于许多女人来说,由于她们一无所求才正像由于绝望而长期得不到满足一样致人以死命。饱人的贪欲不见得比饿人的小,正是这种生活上的闲适、安逸使她产生了一种追求风流韵事的好奇心理。在她的生活中;哪里也没有阻力。她处处碰到的都是柔情蜜意,处处显现的都是安稳、温情,冷漠的爱,家庭的尊敬。她没有想到这样适度的生活从来也不能从表面来衡量,它总是一种内心空虚的反映,她觉得这种安逸不知怎么竟骗去了她的真正生活。

她少女时期对伟大爱情的朦胧梦想,对陶醉在新婚初年亲切友好的平静生活和做年轻母亲的有趣诱惑中那种喜悦的朦胧梦想,如今在她将近三十岁的时候,又开始苏醒了,而且像每个女人一样在内心中滋生出一种应付巨大热情的能力,但并没有同时产生决计体验这热情的勇气、为这种风流韵事付出应有的代价、赴汤蹈火的勇气。就在她觉得无力增添新色彩的一种称心如意的时刻,这个年轻人怀着毫不掩饰的强烈欲望跟她接近,带着艺术的罗曼蒂克神秘气氛走进了她安谧的小天地。在这里,那些男人通常只是说几句平淡无奇的笑话,献点小殷勤,毕恭毕敬地称赞“美丽的夫人”,却不曾当真把她看成女人。而今,她的内心深处又感受到她长大成人以来头一次领略过的那种激情。在她看来,他本人身上也许一点儿迷人之处也没有,只有一层淡淡的哀愁罩在他那怪惹人注目的脸上,对这层悲愁的阴影她竟辨认不清,因为它本来就像他的演奏技巧和那种黯然伤感的沉思一样全是装出来的,他正是在这种沉思中进行(早已事先准备好的)即兴演奏。对她这样一个生活在不愁温饱的人们周围的人说来,这种忧伤意味着对更高级生活的向往,这种生活曾经从许多书中五彩缤纷地跃入她的眼帘,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出现在许多剧本中。于是,她便无意中被拖出她的日常感情界限之外来观察这新的生活现象了。但是,一个女人的好奇心总是不自觉地跟性感联在一起的。一声赞扬使他从钢琴上抬起头来瞥了这位太太一眼,从这声喝彩里反映出来的对艺术家感染力的印象比一般礼貌性的表示也许更富有热情,而这第一瞥目光一下子就拨动了她的春心。她大吃一惊。同时感到一种充满一切恐惧的欢乐:在一次谈话中仿佛一切都被这种神秘的情火照得透亮,烧得通红,这次谈话使她那不可按捺的好奇心得到了鼓励,变得更强烈,以致她在一次公开举办的音乐会上也不回避跟他再次相见。接着,他们便经常会面,很快就不再单靠偶然机遇相会了。她至今为止很少想到她对音乐的品评会有什么价值,她一直理直气壮地否认她的艺术感会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正像他对她一再强调的那样,她在很多方面都成了他这个真正艺术家的知音和顾问,就是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的虚荣心促使她几周之后就轻率地相信了他的提议:他想在家里给她,只给她一个人演奏他最新的作品。可能他心里有一半这样的善良意图,但到了一起就接起吻来,最后她竟不胜惊讶地把自己的身体也给了他。她的第一个感觉便是对这意想不到的肉欲冲动感到震惊;起先由那蒙着神秘色彩的关系引起的精神上的战栗突然不见了。而那种对这并非出自本心通奸的罪恶感,由于有了要装出全然自愿的这种虚荣心在作怪,由于以为是自己第一次下决心脱离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安谧的小天地,也就部分地减轻了。就这样,她的虚荣心竟然把她对那种在最初几天里深感不安的丑行的畏惧变成了一种新的骄傲。但这种种神秘的情绪的激动,也只是在最初的时日里才经常出现。私下里,她本能地防范着这个人,大都是防卫他心中产生新的东西,也就是最初挑起她好奇心的那种异样的东西。他的奇装异服,他家中的流浪人习气,他那永远摇摆在挥霍和困窘之间的经济状况的杂乱无章,从她的资产阶级眼光来看,是令人反感的。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们希望艺术家一眼望去就很浪漫,在个人交往方面很文明,是一只狂怒的猛兽,但必须关在道德的铁笼子里。使她陶醉在他的演奏里的那股热情,在偎依在他怀里的时候完全平静下来;她的确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疯狂的拥抱,她往往不自觉地把这拥抱中纯属个人意志的不顾一切跟她丈夫那多年后仍然羞答答、充满敬意的激情相比较。但现在失足一次以后,她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到他那里去,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失望,只是出自某种尽义务的感情和一种习以为常的惰性。她这样的女人,在轻佻的女人甚至在妓女中间也并不少见,而内在的市民习性却十分顽固,甚至在有外遇的情况下也要亲自维持一种正常的秩序,在放荡的生活中也要保持一种居家过日子的方式,在日常生活里尽量装出少有的十分耐心的样子。没过几个星期,她便使这个年轻人,她的情人,在一些细小的地方也适应了她的生活习惯,像对待公婆一样,也规定了一周有一天来看他。但她并没有因为有了这层新的关系而放弃自己旧日的生活秩序,而是在某种意义上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了一点新的东西。很快,她的情人就成了为她的存在而装备精良的机器,他像第三个孩子或一辆汽车似的,成了她平淡的幸福生活的某种扩充物。不久,她便觉得这冒险的爱情生活像合法的享乐一样毫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