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部 第一章(第2/2页)

斯考比看着小佣人把晚餐端走,看着他走进走出,一双赤脚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露易丝说:“我知道这是一件可怕的事,亲爱的,但是你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你现在对阿里已经无能为力了。”从英国又寄来一包书,他看着露易丝正在裁开一本诗集的书页。她的花白头发比去南非以前更多了一些,但是他觉得她好像年轻了好多岁,因为她现在在化妆上下的功夫更多了,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从南非带回来的小瓶、小罐和软金属管。她没有把阿里的死放在心上,她有什么理由为这件事忧心呢?只有良心上负疚的人才把别人的死当作不得了的大事,不然的话,谁也不会这么哀痛的。当斯考比年轻的时候,他本来认为爱同互相了解是有关系的,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知道没有谁能够了解另外一个人。爱本是一种想了解别人的愿望,只是因为不断失败,这种愿望就很快死亡了,爱或者也随着死去,或者变成了痛苦的情谊,变成忠贞、怜悯……她正坐在那边读书,离开那使他头晕目眩、口干舌燥的痛苦折磨何止十万八千里。他想:如果我被写在书本里,她就会了解我了;但是如果她只是书中的人物,我能够了解她吗?我是不读这种书的。 “你没有什么可看的吗,亲爱的?” “对不起,我不太想看书。” 她把手上的书合起来。他突然心里一动,原来她同样在煞费心机,原来她也正在努力帮助我呀!有时候他很怀疑,是不是她什么都知道了啊?她从南非回来以后便一直挂在脸上的心满意足的假面具后是不是遮掩着无限愁苦啊?每逢他产生这种怀疑时,便不由得悚然一惊。她说:“咱们谈谈怎么过圣诞节吧。” “离圣诞节还早呢。” “一眨眼就到了。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请一次客。咱们总是去别人家吃饭。请人到咱们家来玩玩一定挺有意思的。在圣诞节前夜好吗?” “只要你觉得好就成。” “然后大家可以一起去作午夜弥撒。当然了,你和我得记住,过了十点就别喝酒了——但是别的人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心头又涌起一阵怨恨:他觉得她正坐在那里,为使自己受到更重的惩罚而进行部署,神情那么高兴、那么洋洋得意。他快要当专员了。她梦寐以求的已经到手了——对她说来,这也是一种成功;她现在已经踌躇满志了。他想:我爱的是那个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背后嘲笑她的歇斯底里的女人。我爱失败,我不爱成功。她现在坐在那里多么得意啊。她已经得救了。她那张宽大的脸好像放映新闻片的银幕,他在上面看到了躺在黑色汽油桶下面的阿里的尸体,看到了海伦的惨淡无神的眼睛,也看到了所有那些迷途者,被摈斥于上帝恩宠之外的他的一些伙伴——那个屡教不改的盗窃犯、那个拿着海绵的士兵……想到他已做过的事和即将做的事,他的心又泛上一股柔情。他想,连上帝也是个失败啊。 “你怎么了,蒂奇?你还在发愁……” 但是他是不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恳求说出口的:还是让我怜悯你吧!你还是保持你那失意、愁眉苦脸的样子吧,你还是做一个失败者吧。如果这样,在咱们两人之间就不会有一道鸿沟,我就可以再爱你了。时间不多了,我愿意一直爱你到底。他慢悠悠地说:“我又犯病了,现在过去了。犯起来的时候——”他想起医学书上的说法来,“就像被钳子夹住一样。” “你一定要去看看医生,蒂奇。” “我明天就去。反正我为失眠的事也得去拿药。” “你失眠?你睡得像块死木头似的,蒂奇。” “上星期就不成了。” “这是你在胡思乱想。” “不是。我两点钟醒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到该起床以前才又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别为我担心。我就去弄点儿药来。” “我最讨厌安眠药。” “我不会老吃,免得养成习惯。” “我们得把你的病治好,蒂奇,好过圣诞节。” “到圣诞节我的病就好了。”他直着身子走到屋子另一端她坐的地方,尽力模仿害怕疼痛反复的样子。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说:“别担心了。”在接触到她的身体时,怨恨从他的心中消失了——她并不是那么得意的,她永远也不会同警察局专员结婚的。 在她上床以后,他把自己的日记取了出来。至少在这份生活记录里他并没有撒过谎,最多也不过把某些事略去不谈而已。他一直像船长登录航海日记那样认真地记录气温。他从不夸大,也从不缩小;他从不做任何空谈。他在日记上写的都是事实。11月1日。与露易丝同去参加早弥撒。上午在昂纳寇太太处调查盗窃案。午后二时气温九十一华氏度。晤“尤”于他的办事处。阿里遇害。他的记叙简单,直截了当,正像那一次他写C逝世一样。 11月2日。他对着这个日子坐了很久很久,他一直这样坐着,不久就听到露易丝在楼上喊他。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睡吧,亲爱的。我多待一会儿,就能睡好觉了。”但是由于一天的奔忙和必须要做的种种筹划,他已经筋疲力尽,坐在桌子前面都快要打盹了。他走到冰箱前边,用手帕包了一块冰,贴在额头上,直到睡意又消失了。11月2日。他重新把笔拿起来:他签署的是自己的死刑执行令。他写道:和海伦会面几分钟(不要隐瞒任何事实留待别人侦查出来;自己把一切都记下来会更安全一些)。二时温度九十二华氏度。下午心痛复发。疑是心绞痛。他把过去一周的记载看了一遍,在这里那里加上睡得很不好、无法入睡、继续失眠这类词句。他又仔细地把这些记载读了一遍:以后这些日记验尸官和保险公司的检察员都要仔细看的。他觉得他的这些记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又把冰块放在前额上,把睡意赶走。现在才刚刚过午夜半个小时,最好等过了两点钟再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