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第一章

警用厢型车停在一大队等候摆渡的军用卡车中间,这些汽车的车灯在黑夜里宛如一个小村庄的灯火。路两旁的树木低低地压在头顶上,散发着热气和雨水的味道,在这一队汽车后面某处,一个司机正在唱歌——悲泣的、没有什么音调的歌声时高时低,好像风儿嘶嘶地吹过钥匙孔。斯考比在车上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如此反复。醒着的时候他就想佩倍尔顿的事,设想如果自己是佩倍尔顿的父亲该是什么心情——那个已经有了一把年纪的退休的银行经理,他的妻子在生佩倍尔顿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世了。当他再一次蒙眬睡去的时候,他毫不费力地回到一个完全幸福、完全自由的梦境里去了。他正走在一片宽阔、凉爽的草地上,阿里跟在他后面。在这个梦里再没有什么别的人,阿里也一句话都不说。小鸟高高地在头顶上飞过去。有一次他在草地上坐下,草叶分开了,一条绿色的小蛇爬了出来,从他的手掌爬上胳臂,一点儿也没有惧怕的意思。在它重新爬回草地以前,这条小蛇用它的冰冷的舌头友善地轻轻触了一下他的面颊。 一次,他睁开了眼睛,阿里正站在他旁边等着他醒过来。“主人要不要床?”阿里的语声虽然很轻,却早已拿定主意了。他把自己在路边支起来的行军床指给斯考比看,连蚊帐都已经在头顶上面的树枝上挂起来了。“要两三个小时,”阿里说,“很多卡车。”斯考比听从了,在床上躺下来,立刻又回到那块恬静的草地里;在那里,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他再醒过来时,阿里仍然站在那里,只不过手里端着一杯茶和一碟饼干。“还要一个小时。”阿里说。 最后,终于轮到他们的厢型车过摆渡了。他们从红土的斜坡上开到一个木排上面,接着木排开始移动起来,一尺一尺地滑过阴森的、冥河般的水流,缓缓向对岸的森林驶去。两个揪动绳索的船夫除了围着一条缠腰布外,浑身赤条条的,好像他们已经把衣服留在身后生命终止处的岸边了。除了两个摆渡的船夫以外,木排上还有一个人给他们打着拍子,在这个阴阳交界的地方敲击着一只空沙丁鱼罐头权当乐器。那个还活在人世里的歌手那悲咽的、一刻也不停息的声音向脑后的方向飘去了。 这只不过是他们必须经过的三处摆渡的第一处,每过一次摆渡,汽车都需要排一次长队。这以后,斯考比再也没能好好地睡一觉。因为汽车的颠簸,他的头疼起来,他吃了几片阿司匹林,希望把头疼止住。他不想出门在外的时候发起烧来。现在他焦虑的并不是佩倍尔顿——人既然已经死了,也就算了,倒是他向露易丝许下的诺言使他忐忑不安。两百镑并不是个小数目,这个数字反复变化着像钟声一样在他那又疼又涨的头脑里嗡鸣着:200、002、020。他无论如何也寻不出第四种组合,心里一阵阵发急:002、200、020。汽车已经驶出了满是铁皮顶小屋和糟朽的木板房的地区。现在他们经过的都是些由泥棚和茅舍组成的灌木丛中的村落。到处没有灯光,家家门户紧闭,上着护窗板,只有几只山羊的眼睛盯望着汽车队的车灯。020、002、200、200、002、020。阿里蹲在汽车中间,一只胳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端着一大缸子热茶——尽管汽车摇摇晃晃,他还是设法烧开了一壶茶。露易丝说得对——他好像又回到过去的日子里。如果他感到自己年轻一些,如果没有这个200、020、002的问题,他会多么快乐啊。可怜的佩倍尔顿横死的事是不会扰乱他的心境的——他只不过在履行一项职责,再说,他也从来没喜欢过佩倍尔顿。 “我头疼得厉害,阿里。” “主人吃阿司匹林太多了。” “你还记得吗,阿里,十二年以前咱们花了十天工夫,沿着边界线做的那次二百002旅行[35]?两个挑夫病倒了……” 从司机的反光镜里他可以看到阿里在点头,满脸堆着笑容。他觉得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爱情和友谊。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这些他就会很幸福了,只要有这个嘎嘎作响的厢型车,挨在嘴唇上的热茶,沉重、潮湿、庞大重浊的森林,甚至连头疼和孤寂也可以算上,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想,只要我还能安排好她的幸福,就什么都好了。在这个一切都颠倒混乱的夜晚,他一时忘记了经验已经教会了他的一件事——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也没有人能够安排另一个人的幸福。 “还要过一个小时。”阿里说。斯考比注意到夜色正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淡下去。“再给我一缸子茶,阿里,加一点儿威士忌。”一刻钟以前,汽车队已经同他们分了家,厢型车离开公路,沿着一条岔路颠颠簸簸地更深地驶入了丛林地带。斯考比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的脑子从那几组数字的不协调的轰鸣声里躲开,转到他要办的那件不愉快的公事上去。班巴只有一个土著巡佐,在听取这个巡佐的词不达意的报告之前,斯考比很想对于已经发生的这档子事先有一个明确的概念。最好先到教堂去一趟,和克雷神父谈一谈,他不太高兴地思索着。 克雷神父已经起床,正在一所凄凉的欧洲式样的小房子里等着他。这所红砖建筑物伫立在一群土房中间,一望便知是一所维多利亚式样的教士住宅。一盏煤油灯映照着这位传教士的红色短头发和他的一张生满雀斑的年轻的利物浦面孔。他不能安静地坐几分钟,每次都是屁股刚一沾椅子便马上站起来在小屋里走来走去,从一张非常难看的石印油画前走到一座石膏像前,再转回身子走向石印油画。“我很少和他见面。”他带着哭腔说,挥动着两臂好像在讲坛上布道,“他就喜欢玩牌、喝酒。我不喝酒,也从来不玩牌——除了玩迭蒙,你知道,玩迭蒙,那是一种一个人摆牌的游戏。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上吊了?” “是的。他的佣人昨天到我这里来了。佣人从前天晚上就没有看见他,但是这在大醉一场以后是常事,你知道,在大醉一场以后。我叫他找警察去。该这么做,是不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人早已死了。” “你说得对极了。你能不能给我一杯水和一点儿阿司匹林?” “让我帮你把阿司匹林化开吧。你知道,斯考比少校,这个地方几个星期、几个月也不发生一件事。我每天就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而突然间,仿佛晴天一声霹雳……太可怕了。”他的眼睛因为没有睡好觉布满血丝,斯考比觉得他是属于那些完全不适合于孤独生活的人。屋子里一本书也没有,一个小书架,上面只摆着一本祈祷书和几本阐述教义的小册子。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日子。他又开始踱来踱去。突然,他转向斯考比,非常激动地问道:“也许这有希望是件谋杀案?” “希望?” “要真是自杀,”克雷神父说,“那就太可怕了。自杀就永远得不到主的慈悲了。我整夜都在想这件事。” “他不是天主教徒。也许这会使问题的性质有所不同。这人简直愚蠢透顶了,是不是?” “我正是这么想这个问题的。”走到油画同塑像中间的时候,他突然身子一缩,向旁边跨了一步,好像在他往返踱步的小路上迎头碰到另一个人似的。他偷偷地匆忙瞥了斯考比一眼,想知道斯考比是否注意到他的这一奇怪的举止。 “你多久去一次海港?”斯考比问。 “九个月以前我在那里住了一夜。你问这个干什么?” “谁都要换换环境。你这里有多少教徒?” “十五个。我试图说服自己,佩倍尔顿还是来得及——来得及,你知道,在他临死以前,认识到……” “套索勒在脖子上的时候是很难思考清楚的,神父。”斯考比喝了一大口阿司匹林水,几粒酸涩的药渣儿卡在他的喉咙里。“如果是谋杀的话,神父,你只不过把你的得不到宽赦的罪人换了另外一个人而已。”他想说一句俏皮话,但是他的俏皮话却在圣画和圣像之间萎缩了。 “谋杀犯是有时间……”克雷神父说,接着他又沉思地、带着怀旧之情补充说,“我过去在利物浦,有时候到利物浦监狱听犯人告解。” “你想得出为什么佩倍尔顿干出这件事来吗?” “我对他不了解。我们两人不太合得来。” “这倒是件遗憾的事。这个地方只有你们两个白人。” “他主动想借给我书,但是他的书我都不感兴趣——爱情故事,长篇小说……” “你看什么书,神父?” “任何关于圣徒的书,斯考比少校。我最喜欢读的是献给‘小花朵’[36]的书。” “他喝酒很凶,是不是?他的酒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我想是尤塞夫开的小铺。” “对。也许他欠了债。” “我不知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斯考比把阿司匹林吃完了。“我想我该去看看了。”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升起以前,白昼是那么柔和、清晰、新鲜,给人一种奇异的天真无邪的感觉。 “我同你一起去,斯考比少校。” 警察局的巡佐正在地区专员住宅前面的一张帆布椅子上坐着,他站起来,吊儿郎当地敬了个礼,马上就含混不清地、瓮声瓮气地读起他的报告来:“昨天下午三点半,长官,区专员的佣人把我叫醒。他向我报告,区专员佩倍尔顿,长官……” “好了,巡佐,我到屋子里去看一看。”局里的一名办事员正站在一进门的地方等着他。 看得出来,这所单层住宅的起居间曾经一度是地区专员的骄傲——但那一定是巴特沃斯在这里的事了。室内的家具还带着几分高雅和夸示于人的风貌;这些家具都不是公家发给的。墙上挂的是描画殖民地初期风光的十八世纪版画;一个书架上摆着巴特沃斯留下来的书籍。斯考比注意到几本书和几个作者的名字——梅特兰[37]的《宪法史》,亨利·梅因爵士[38]的著作,布赖斯[39]的《神圣罗马帝国》,哈代[40]的诗集,以及个人印行的《小威亭顿的最后审判日记录》。但是佩倍尔顿却在所有这些物品上面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一个所谓地方手工艺品的粗俗的皮坐垫,烟蒂在椅子上留下的烫痕,克雷神父不喜欢看的一堆书——萨默塞特·毛姆[41],一本埃德加·华莱士的作品,两本霍勒[42]的,长沙发上还摆着一本打开着的书——《死神在嘲笑锁匠》。这间屋子看来不经常拂拭,巴特沃斯的书都已经长了斑斑霉点。 “尸体在卧室里,长官。”巡佐说。 斯考比开开门,走了进去——克雷神父跟在他后边。尸体停放在床上,一条床单连头带脚盖在身上。当斯考比把床单撩开,露出死者的肩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睡衣、静静安睡着的孩子;脸上的丘疹只不过是青春期的粉刺。这张脸显示出的死者的生活阅历,似乎只限于学校教室和足球场的那一些。“可怜的孩子。”他叨念出声来。克雷神父刚才那种充满虔信的惊叫使他非常气恼。他觉得像这样一个还没有成形的孩子肯定会得到主的慈悲的。“他是怎么做的?” 巡佐指了指巴特沃斯为了挂画精心嵌在墙上的横木条——给公家盖房的承包商是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一张图画——一个土著国王在一顶华盖下面接见传教士——靠着墙放着,一段绳子还缠在挂画用的大铜钉子上。谁都觉得奇怪,这样一个一点儿也不坚牢的设置为什么会没有垮下来呢?佩倍尔顿身体可能很轻,斯考比想,他想到儿童的骨骼同小鸟的一样,又轻又脆。佩倍尔顿上吊的时候两脚离开地面一定还不到十五英寸。 “他临死以前写了什么东西没有?”斯考比问办事员说,“这样死的人一般都会写点儿什么的。寻死的人容易变得饶舌,会不能自已地把心里话讲出来的。” “是的,长官,在办公室里。” 只要随随便便地看一下,就会发现这间办公室多么毫无秩序。档案柜没有上锁,办公桌上的公文格里堆积着满是灰尘的文件。上行下效,土著办事员一定也同他的上司一样邋里邋遢。“在那里,长官,在拍纸簿上。” 斯考比开始读这封手写的信,那笔迹同佩倍尔顿的脸一样没有成形;世界各地,成千上万与他入学年龄相仿的人一定也都在用这种字体写东西。亲爱的爸爸——原谅我给你带来的麻烦。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路好走了。很可惜,我没有在军队里;如果是军人,我就可能战死了。我欠人的债,你不用还——那个人不应该要这笔钱。他们也许想从你这里把这笔钱要回来,不然我就不提这件事了。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的爱子。底下的签名是“迪奇”。这封信读起来很像一个小学生因为学习成绩太坏在为自己辩解。 他把信递给了克雷神父。“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里面有不可饶恕的地方,神父?如果做出这种事来的是你和我,那就是沉沦——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同意。我们肯定会下地狱,因为我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教会教导我们……” “就是教会也不能教导我说,上帝不怜悯年轻的人……”斯考比的话说了一半就突然停下了。“巡佐,你去招呼人,趁太阳还不太厉害,赶快把墓穴挖好。再把他所有的账单好好找一找。我要找个人谈谈这件事。”当斯考比转过头来向窗外望去的时候,阳光已经晃得他睁不开眼了。他用手遮住眼睛,说:“求求上帝,我的头……”他打了个哆嗦,“要是我不能把它压下去,就得害寒热病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神父,我叫阿里在你那里把我的床支起来。我想发一阵汗也许会好起来。” 斯考比服了大量奎宁以后就脱光衣服、裹着毛毯躺下来。随着太阳越升越高,他觉得这间囚牢似的小屋四面石壁一会儿冷得滴水珠,一会儿又热得像烤箱。门一直开着,阿里坐在门外台阶上削一块木头,时不时地把一两个说话嗓门太高、扰乱了病室安宁的村民赶走。强烈、持久的疼痛[43]压在斯考比的前额上;偶尔,这种疼痛也使他昏沉睡去。 但是在这种睡眠里并没有愉快的梦境。佩倍尔顿和露易丝模糊不清地融合起来。他翻来覆去地读一封信,信上全部都是200这一数字的变换,下面的签名有时候是“迪奇”,有时候又是“蒂奇”。他意识到时间在不停地过去,而自己在毯子里却丝毫也不能移动——他需要做一件什么事,需要去救一个人,去救露易丝或者迪奇或者蒂奇,但是他却被牢牢地缚在床上,而且他们还把一些重东西压在他的额头上,就好像用镇纸压住松散的纸张似的。有一次巡佐走到门前,阿里把他赶走了;另一次克雷神父蹑着脚走进去,从书架上取走了一本布道的小册子。还有一次,或许只是个梦境,尤塞夫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下午五点钟左右,斯考比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不那么热了,但是非常虚弱。他把阿里叫进来。“我梦见尤塞夫了。” “尤塞夫来过,想要见你,主人。” “告诉他我现在可以见他。”他觉得非常疲劳,好像全身都挨了打。他翻了个身,把脸转向石头墙,马上就睡着了。梦中,露易丝在他身旁不出声地哭泣着;他伸出手来,但是摸到的只是墙壁——“一切都会安排好。一切。蒂奇答应你。”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尤塞夫正在他身边。 “你发烧了,斯考比少校。我看到你身体不舒服,心里很难过。” “我见到你的面,就觉得难过。” “啊,你总是拿我开心。” “坐下,尤塞夫。你同佩倍尔顿有什么关系?” 尤塞夫慢吞吞地把他的大屁股安顿在硬椅子里。他发现自己的裤扣没有扣好,便把一只长满汗毛的大手放在上面开始摆弄。“什么关系也没有,斯考比少校。” “偏偏在他自杀的时候你到这个地方来,也未免太巧了。” “我认为这是真主的旨意。” “我想他欠了你的钱吧?” “他欠我商店经理的钱。” “你对他施加了什么压力,尤塞夫?” “少校,要是你给一只狗安上个罪名,这只狗就完蛋了。要是区专员想在我的铺子里买东西,我的经理怎么能不卖给他呢?要是他不卖,结果会怎样呢?早晚会吵得不可开交。省专员会发现这件事。区专员会被调走。要是经理卖给他东西,结果又怎样呢?区专员欠的账会越积越多。我的经理怕我知道,他要求区专员付账——这样做也要争吵起来。只要有一个像佩倍尔顿这样的年轻的穷专员,不管你怎样做,早晚要发生争执。没理的总是叙利亚人。” “你说的话很有点儿道理,尤塞夫。”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给我那杯加了奎宁的威士忌,尤塞夫。” “你吃奎宁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斯考比少校?小心害黑水病。” “我不愿意困在这里,多少天走不了。我想在病发作以前把它压下去。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你起来坐一会儿,少校,让我把你的枕头拍打拍打。” “你不是个坏人,尤塞夫。” 尤塞夫说:“你的巡佐在找账单,但是他不会找到的。账单在我这里。是我从我经理的保险柜里拿出来的。”他在大腿上拍打着一沓纸。 “我知道了。你预备怎样处置呢?” “把它们烧了。”尤塞夫说。他拿出一个打火机,点起纸角来。“你看,”尤塞夫说,“他的账已经付清了,可怜的孩子。用不着惊动他的父亲了。” “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的经理非常发愁。我本来准备提出个解决的办法。” “同你一起吃饭可需要一只长柄勺[44]。” “我的敌人需要。我的朋友用不着。我愿意替你做许多事,斯考比少校。” “为什么你总把我叫作朋友呢,尤塞夫?” “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说,把他那颗长满白发的大脑袋凑过来,一股头油味冲进斯考比的鼻孔里,“友情是灵魂里的一种东西。它不是为了报答别人什么。你还记得十年以前传我上法院的事吗?” “记得,记得。”斯考比把头扭过去,躲避开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 “那一次你差一点儿把我抓住,斯考比少校。关于人口税的问题,你还记得。只要你吩咐你的警察把他们的供词稍微改变一点儿,你就能够把我抓住了。我当时感到非常吃惊,斯考比少校,坐在警察厅里,听到警察嘴里句句说的都是真情实话。你一定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事情真相弄清楚,还叫警察都讲实话。我对自己说,尤塞夫,警察厅可来了一个但以理[45]。” “我希望你不要说这么多,尤塞夫。我对你的友情不感兴趣。” “你是个心软嘴硬的人,斯考比少校。我想同你说一说,为什么在我的魂灵里我总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种安全感。你不会设陷阱害我。你相信的是事实,而事实则总是对我有利的,这一点我很有把握。”他掸了掸白裤子上的灰土,结果反而多留下一条脏印,“这些都是事实。我把欠条都烧了。” “我还可以找到一些线索,尤塞夫,了解一下你想同佩倍尔顿达成的协议到底是怎样一种协议。这里的分局控制着一条跨越边界线的大道,从——该死的,我的这个头,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偷越边界的牛贩子。我对牛可不感兴趣。” “也有一些东西可能顺着这条路偷运到那一边去。” “你还在想着钻石,斯考比少校。自从打起仗来以后,所有的人都为钻石发疯了。” “不要过于自信,尤塞夫,别认为我检查佩倍尔顿的办公室的时候什么东西也发现不了。” “我绝对相信你不会发现什么,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我既不会读又不会写,从来不把什么留在纸上,一切都在我的脑子里。”尤塞夫的话还没有说完,斯考比就睡着了——只延续几秒钟的那种很不踏实的睡眠,梦中的时间刚刚够映现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露易丝伸着两只手,满面笑容地向他走来,斯考比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她脸上有这种笑容了。她说:“我是这么高兴,这么高兴。”斯考比醒过来,尤塞夫的熨帖的语声仍然在他耳边响着:“只有你那些朋友才不信任你呢,斯考比少校。我是信任你的。连那个流氓塔利特都信任你。”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楚那张面孔。他的脑子疼痛不堪地从“这么高兴”往“不信任”上调整。他说:“你在说什么,尤塞夫?”他好像可以感觉到脑子里的各个部件在吱吱叫、嘎嘎响,互相摩擦,齿轮怎么也挂不上,这一切都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第一,专员空缺的问题。” “他们需要一个年轻人。”他机械地应声说,心里却在想:如果不害寒热病,我是绝不会同尤塞夫讨论这样一个问题的。 “其次,他们从伦敦派来的这个特殊人物……” “你等我脑子清爽一些再来同我谈吧,尤塞夫。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到底在同我谈什么。” “他们从伦敦派来一个负有特殊任务的人,来调查钻石的事——他们为钻石的事都发疯了,只有专员一个人肯定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别的官员都不知道,连你也不知道。” “你真是胡扯,尤塞夫。没有这样一个人。” “谁都猜到了,除了你一个人。” “太荒唐了。你不该听信谣言,尤塞夫。” “还有第三件事。塔利特到处宣扬你去过我的家。” “塔利特!谁相信塔利特的话?” “只要是坏话,随时随地都有人相信。” “走吧,尤塞夫。你为什么要现在来惹我心烦呢?” “我只想叫你了解,斯考比少校,你可以信赖我。我的魂灵里有对你的友情。我说的是真话,斯考比,全是真话。”他向床上俯过身去,头油的气味更加强烈地钻进斯考比的鼻子里,一双棕色的眼睛也似乎因为感情激动而变得湿润了。“让我给你拍拍枕头,斯考比少校。”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离我远一些吧。”斯考比说。 “我知道当前的情况,斯考比少校,要是我能帮你的忙……我手头很富裕。” “我不想受贿,尤塞夫。”他疲倦地说,为了避开尤塞夫的头油味,他把头扭向一边。 “我不是要向你行贿,斯考比少校。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借你一笔钱,只收适当的利息——年息四分。没有任何条件。如果你拿到了什么事实,你可以在借钱的第二天逮捕我。我想做你的朋友,斯考比少校。你不需要做我的朋友。有一个叙利亚诗人写过这样的话:‘两颗心,一颗永远温暖,一颗永远冰冷。冰冷的心比钻石还珍贵;温暖的心没有价值,被人扔掉。’” “这首诗在我听来,写得并不好,可我不是内行。” “对我来说,咱们两个人都到这个地方来真是巧合。在岸那边,那么多只眼睛盯着我们。可是在这里,斯考比少校,我可以真正帮助你。要不要我再拿几条毛毯来?” “不要,不要。你别老是缠着我就成了。” “我看见像你这样性格的人受人排挤,非常愤慨,斯考比少校。” “我不相信会有一天,我需要你来怜悯我,尤塞夫。但是如果你真要替我做一件什么事的话,你还是走开让我睡一会儿吧。” 但是在他睡觉以后,回到他脑子里的仍然是痛苦的乱梦。楼上,露易丝还在哭泣,他坐在桌旁写最后的一封信。“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爱你的丈夫,蒂奇。”这以后,当他转过头来,想寻找一件武器或者是一段绳索的时候,他突然醒悟过来,他绝对不能采取这种行动。他永远也没有权利自杀——他不能叫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论他的理由多么充分。他把信撕碎,跑到楼上,想告诉露易丝一下,本来一切就没有问题,但是已经听不见她的哭声了,卧室里一片寂静,一直溢到室外来,他吓得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开始呼喊:“露易丝,一切都没有问题了。我已经给你订了船票了。”但是没有回答。他又叫了一声:“露易丝。”听见钥匙在锁眼里一声转动,门悄悄地打开,给人一种灾祸已经无法挽回之感。他看到紧靠房门口站着的是克雷神父。克雷神父说:“教会的教导是……”斯考比醒了过来,他仍然躺在坟墓一般的小石头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