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

1

“李顺!”赵子曰由戏园唱完义务戏回来,已是夜间一点多钟。

“嗻!”李顺从梦中凄凄惨惨的答应一声,跟着又不言语了。

“李——顺!!”

“嗻!”李顺揉着眼睛,把大衣披上走出来。

“你愿意挣五角钱不?李顺!”

“钱?”李顺听了这个字,象喝了一口凉水似的,身上一抖,完全醒过来:“什么?先生!钱?”

“钱!五角!”赵子曰大声的说:“你赶紧快跑,到后门里贴戏报子的地方,把那张有我的名字的报子揭下来!红纸金字有我的名字,明白不明白?不要鼓楼前贴着的那张,那张字少;别揭破了,带着底下的纸揭,就不至于撕破了!办得了办不了?”

“行,先生!这就去?”李顺问。

“可不这就去,快去!”

“五毛钱?”

“没错儿,快去!”

李顺把衣钮扣好,抖了抖肩膀,夜游大仙似的跑出去。

赵子曰把刚才唱完的《王佐断臂》的余韵还挂在嘴边,一边哼唧着,一边想那绕着戏馆子大梁的那些余音,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尽。哼唧到得意之际,想到刚才台前叫好喝彩的光景,止不住的笑出了声。

“赵子曰会这么抖?”他自己说“真他妹妹的没想到!”他合上眼追想戏园中的经过:千百个脑袋,一个上安着两只眼睛,全看着谁?我!赵子曰!“好!”千百张嘴,每张两片红嘴唇,都说道谁?喝谁的彩?我!赵铁牛!“好!”那“抢背”摔的,嘿!真他妈的脆!包厢里那些姨太太们,台根底下那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头儿——“好吗!”“好!”

他想着,念道着,笑着,忽然推开门跳出去。到了院中,看看南屋黑洞洞的,欧阳天风还没有回来。“傻小子,穷忙!台下忙十天,也跟不上台上露一出哇!也别说,欧阳也怪可怜的,把小脚鸭都跑酸了!”

他在院中来回走了半天,李顺“邦”的一声把街门推开,瞪着眼,张着嘴,呼哧呼哧的直喘。双手把那张红戏报子递给赵子曰。

“来!进来!”赵子曰把李顺领到屋里去:“慢慢的拉着,别使劲!”两人提心吊胆的象看唐代名画似的把那张戏报展开。赵子曰把脑袋一前一后的伸缩着念:“初次登台,谭派须生,赵子曰。烦演:《八大锤》,《王佐断臂》,车轮大战,巧说文龙,五彩电灯,真刀真枪,西法割臂,改良说书。”他念完一遍,又念了一遍,然后,又念了一遍。跟着又蹲下去看看戏报的反面,没看见别的,只有些干浆糊皮子和各色碎纸块。

“李顺!”赵子曰抿着嘴,半闭着眼,两个鼻孔微微的张着,要笑又不好意思的,要说话又想不起说什么好:“李顺!啊?”

“先生!你算真有本事就结了!”李顺点着头儿说:“《八大锤》可不容易唱啊!十年前,那时候我还不象这么穷,听过一回那真叫好:文武带打,有唱有念!喝!大花脸出来,二花脸进去,还有个三花脸光着脊梁一气打了三十多个旋风脚!喝!白胡子的,黑胡子的,还出来一个红胡子的!简直的说,真他妈的好!—— ”

“你听的那出,王佐的纱帽上可有电灯?”赵子曰撇着嘴问。

“没有!”

“完了,咱有!”

“我还没说完哪,我正要说那一出要是帽子上有了电灯可就‘小车子不拉,推好了!’就是差个电灯!——”

“慢慢卷起来!”赵子曰命令着李顺:“慢着,别撕了!明天你上廊房头条松雅斋去裱,要苏裱!明白什么叫苏裱呀?”

“明白!”李顺恭而敬之的慢慢往起卷那张戏报子:“就是不明白,我一说苏裱,裱画匠还不明白吗?先生!”

“裱好了,”赵子曰很费思索的说:“我再求陆军次长写副对子。一齐挂在这小屋子里,李顺,你看抖不抖?!”

“抖!先生!谁敢说不抖,我都得跟他拚命!”李顺说。

“好啦!你睡觉去吧!明天想着上松雅斋!”

“嗻!忘不了!”李顺规规矩矩走出去,走到门外,回头看了看赵子曰,偷偷的要笑而又不敢,捂着嘴到了他自己的屋里才笑出来。

赵子曰本想等着欧阳天风和武端回家,再畅谈一回。可是戏台上的牺牲过大,眼睛有些睁不开了。于是决定了暂把一肚的话埋那么一夜,明天再说。

他倒在床上颠来倒去的梦着:八大锤,锤八大,大八锤,整整捶了一夜。

2

第二天早晨,李顺把脸水拿进来,看见赵子曰在地上睡的正香。大概是梦里摔“抢背”由床上掉下来。

“先生,我说赵先生,热水您哪!”李顺叫。

“李顺!”赵子曰楞眼瓜哒的坐起来说:“把水放下,拿那张戏报子去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