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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晨起来遇上心气清明,也从小玻璃窗中向李景纯屋里望一望,然而:“老李这小子和王女士有一腿,该杀!”

况且自从他由医院出来,朋友们总伸着大拇指称他为“志士”、“英雄”。只有李景纯淡而不厌的未曾夸奖过他一句。在新社会里有两大势力:军阀与学生。军阀是除了不打外国人,见着谁也值三皮带。学生是除了不打军阀,见着谁也值一手杖。于是这两大势力并进齐驱,叫老百姓们见识一些“新武化主义”。不打外国人的军阀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够当军阀的资格。不打军阀的学生要不打校长教员,也算不了有志气的青年。只有李景纯不夸奖赵子曰的武功,哼!只有李景纯是个不懂新潮流的废物!

至于赵子曰打了校长,而军阀又打了赵子曰?这个问题赵子曰没有思想过,也值不得一想!

3

光阴随着冬日的风沙飞过去了,匆匆已是阴历新年。赵子曰终日奔忙,屋里的月份牌从入医院以后就没往下撕。可是街上的爆竹一声声的响,叫他无法不承认是到了新年,公寓中的朋友一个个满脸喜气的回家去过年,只剩下了赵子曰,欧阳大风,和李景纯。赵子曰是起下誓,不再吃他那个小脚媳妇捏的饺子,并不是他与饺子有仇,是恨那个饺子制造者;他对于这个举动有个很好的名词来表示:“抵制家货!”欧阳天风呢,一来是无家可归,二来是新年在京正好打牌多挣一些钱。李景纯是得了他母亲的信不愿他冬寒时冷的往家跑,他自己也愿意乘着年假多念一些书;他们母子彼此明白,亲爱,所以他们母子决定不在新年见面。

除夕!赵子曰寂寞的要死了!躺在床上?外面声声的爆竹惊碎他的睡意!到街上去逛?皮袍子被欧阳天风拿走,大概是暂时放在典当铺;穿着棉袍上大街去,纵然自己有此勇气,其奈有辱于人类何!桌上摆着三瓶烧酒,十几样干果点心,没心去动;为国家,社会起见,也是不去动好;不然,酒入愁肠再兴了自杀之念,如苍生何!

到了一点多钟,南屋里李景纯还哼哼唧唧的念书。“不合人道!”赵子曰几次开开门要叫:“老李!”话到唇边又收回去了。

当当!两点钟了!他鼓着勇气,拿起一瓶酒和几样干果,向南屋跑去:

“老李!老李!”

“进来,老赵!”

“我要闷死了!咱们两个喝一喝!”

“好,我陪你喝一点吧!只是一点,我的酒量不成!”

“老李!好朋友!”赵子曰灌下两杯酒,对李景纯又亲热了好多:“告诉我,你与王女士的关系!我们的交情要紧,不便为一个女人犯了心,是不是?”

“我与王女士,王灵石女士?没关系!”

“好!老李你这个人霸道,不拿真朋友待我!”

“老赵!我们自幼没受过男女自由交际的教育,我们不懂什 么叫男女的关系!我们谈别的吧——”

4

“先生!大年底下的,不多给,还少给吗?”公寓外一个洋车夫嚷嚷着。

“你混蛋!太爷才少给钱呢!”欧阳天风的声音。

“先生,你要骂人,妈的我可打你!”

“你敢,你姥姥——”欧阳天风的舌头似乎是卷着说话。

赵子曰放下酒杯,猛虎扑食似的扑出去。跑到街门外,看见洋车夫拉着欧阳天风的胳臂要动武,欧阳天风东倒西歪的往外夺他的胳臂。

公寓门外的电灯因祝贺新年的原因,特别罩上了一个红纱灯罩。红的灯光把欧阳天风的粉面照得更艳美了几分。那个车夫满头是汗,口中沸吓沸吓的冒着白气,都在唇上的乱胡子上凝成水珠。这个车夫立在红灯光之下,不但不显着新年有什么可庆贺的地方,反倒把生命的惨淡增厚了几分。

“你敢,拉车的!”赵子曰指着车夫说。

“先生,你听明白了!讲好三十个铜子拉到这里,现在他给我十八个!讲理不讲理,你们作先生的?”车夫一边喘一边说。

“欠多少?”李景纯也跑出来,问。

“十二个!先生!”

李景纯掏出一张二十铜子的钱票给了拉车的。

“谢谢先生!这是升官发财的先生!别象他——”拉车的把车拉起来,嘴中叨哩明唠的向巷外走去。

欧阳天风脸喝得红扑扑的, 象两片红玫瑰花瓣。他把脸伏在赵子曰的肩头上,香喷喷的酒味一丝丝的向外发散,把赵子曰的心象一团黄蜡被热气吹化了似的。

“老赵!老赵!我活不了!死!死!”欧阳天风闭着眼睛半哭半笑的说。

“老赵!我们搀着他,叫他去睡吧!”李景纯低声的说。

满天的星斗,时时空中射起一星星的烟火,和散碎的星光联成一片。烟火散落,空中的黑暗看着有无限的惨淡!街上的人喧马叫闹闹吵吵的混成一片。邻近的人家,呱哒呱哒的切煮饽饽馅子。雍和宫的号筒时时随着北风吹来。门外不时的几个要饭的小孩子喊:“送财神个来啦!”惹得四邻的小狗不住的汪汪的叫。……这些个声音,叫旅居的人们不由的想家。北京的夜里,差不多只有大年三十的晚上有这么热闹。这种异常的喧嚣叫人们不能不起一种特别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