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可告人的浪漫主义(第2/6页)

所谓“惊悚故事”基本是指侦探、间谍或者探险故事。它的基本属性是冲突,也就是说:目标的不一致,也就是说:以价值观为导向的有目的行动。惊悚故事是浪漫主义艺术流派在流行领域的分支和产物,它不认为人面对命运是无能为力的,而是认为人具有意志,人可以主导自己的价值观选择。浪漫主义就是一个以价值观为导向、以道德为中心的运动:它的题材不是鸡毛蒜皮的纪实,而是抽象,是要素,是人性的普遍规律——其最根本的文学原则就是描写人“可能成为也应当成为的样子”。

惊悚故事是浪漫主义文学的一种简化的、初始的情况。它不关注价值观的勾勒,而是以既定的价值观为基础,重点挖掘人的一个与道德相关的方面:正义和邪恶的斗争中有目的的行动——戏剧化的抽象概念所具有的基本模式为:选择、目标、冲突、危机、斗争、胜利。

但惊悚故事只是幼儿园的算数而已,文学界那些高踞顶峰的小说作品才是高等数学。惊悚故事只是骨架——只是情节架构——浪漫主义文学则具有血肉和思维。雨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情节就是纯粹的惊悚情节,他们的层次却远非那些惊悚故事的写手所能及。

在当今的文化中,浪漫主义艺术已经彻底消弭了(除了屈指可数的例外):浪漫主义所需要的对人的观点与现代哲学相悖。浪漫主义的最后残余也在流行艺术的领域转瞬即逝,它们就好像是迷雾中的昙花。惊悚故事成为很多已经在现代文学中消失属性的一个庇护所:生动性、色彩、想象力;它们像是一面镜子一样,依旧执着地映照着早已远去的人。

当你揣度那些试图以“戏谑”的写法来写惊悚故事的人的意图时,一定要记住我在上一段中提到的话。

幽默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是一种美德;这取决于它施用的对象。取笑那些应该鄙夷的东西,当然是美德;但是取笑真善美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在太多的时候幽默只是为了伪装道义上的怯懦。

基于这一点,有两种怯懦值得一提。一种人不敢说出他对他身边的一切的憎恨,于是便寻求用自己的一笑来讽刺一切价值观。他不愿意与人恶言相向,然后一旦有人揪住他不放他就会以此脱身:“哎呀,我只是闹着玩的。”

另一种人不敢摆出他的价值观,于是便寻求用自己的一笑来偷偷地让自己的价值观潜移默化地感染身边的人。他一般见好就收,然后只要有人反对,他一定拔腿就跑,临走还不忘强调:“哎呀,我只是闹着玩的。”

前者,幽默是为了抹掉自己的恶;后者,幽默是为了抹掉自己的善。那么哪一个在道德上是更加令人不齿的呢?

这两类例子结合起来就可以解释“戏谑式”惊悚故事的现象了。

这些故事在耻笑什么呢?它们耻笑价值观,耻笑人对价值观的追求,耻笑人追逐价值观的本能,耻笑英雄。

无论它们的作者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具有怎样的动机,这些惊悚故事自身就传递了一个信息,隐含在它们的本质之中:激发人们探索的兴趣,在旷世的斗争中设置诸多悬念,以人的潜能启发人,以英雄般的勇气、灵敏、耐力和无法动摇的正气鼓舞人,让人们为他的凯旋而欢呼,然后对着人们啐上一口痰,告诉他们:“这么认真干吗——我只是开玩笑的——我们,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算什么啊,我们除了成为人渣之外还能追求什么呢?”

这些惊悚故事为什么要伪装呢?因为下水道艺术的泛滥。在当今的文化中,胸无点墨的人倒用不着伪装自己。反而是一些文人匍匐在地上,喊着:“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开玩笑的!我从来都没有糊涂到崇尚美德啊,我从来都没有懦弱到为价值观而斗争啊,我从来都没有罪恶到追求理想啊——我跟你们是一样的啊!”

惊悚故事在社会中的现状暴露了一个文化的鸿沟——在大众和所谓“知识领袖”之间的鸿沟。大众极度地渴望一束浪漫主义的光芒,这一点在米奇·斯皮兰和伊恩·弗莱明的大红大紫中可见一斑。还有成百上千的惊悚作家,跟随着现代的人生观,杜撰着不堪入目的故事,都是坏人和坏人的恶斗,这样的斗争颇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这些作家都没有米奇·斯皮兰和伊恩·弗莱明那么多热情、专一甚至可以说是沉迷的追随者。这并不意味着斯皮兰和弗莱明的小说表达出的就是无懈可击的理性人生观;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犬儒主义和如今风靡的“崩坏的世界”的影响;但是他们尽管使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却殊途同归,都突显了浪漫主义小说的核心元素:麦克·哈默[3]和詹姆斯·邦德[4]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