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3/108页)
“请把对我说过的话跟这几位先生再重复一遍。”布拉利先生愉快地说。
洛克对他的计划进行了说明。如果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希望为那些中等收入的人们建造一个避暑地的话,那么,他们就应该认识到,贫穷的最大痛苦就是缺乏隐私。只有那些城市里的大款和赤贫者才能享受他们的暑假。大款们能享受是因为他们拥有自己的庄园;而赤贫者能享受则是因为他们并不介意公共海滩上和公共舞池内别人身体的气味;而那些高品位却收入不高的人,如果挤在人群里找不到舒适和快意的话,那他们就没有地方可去了。凭什么假定贫穷的人愿意过牛马般的生活?为什么不为这些人提供一个场所,一周或者一个月,花不多的钱就可以拥有他们需要的和想要的东西呢?他去过摩纳多克山谷。这个设想行得通。不要碰那些山坡,也不要炸平它们。不是一个蚂蚁巢似的堆砌的旅馆,而是彼此隔开、自成系统的小房子。在那里,人们或聚或散,随心所欲;不是大鱼缸一样的游泳池,而是许许多多的个人游泳池——根据公司的财力尽可能地多修——他可以告诉他们如何用低廉的造价去做这个项目。不是爱表现的人用的那种大畜牧场的栅栏一样的网球场,而是许多个私人网球场。不是那种人们去结识所谓“优雅”的朋友或在两周后捞得一个丈夫的地方,而是一个专供这样一些人的避暑胜地:他们充分享受他们自己的生活,只想寻找一个可以不受干扰地享受生活的地方。
那几个人一言不发地听他讲着。他看见他们不时地交换一下眼神。他确信,那眼神是因为他们不能当面取笑他。不过也可能不是——因为两天以后,他便签署了承建摩纳多克峡谷度假村的项目合同。
他要求布拉利先生在出自他制图室的图纸上一一写上他姓名的首字母。他想起了斯考德神庙。布拉利先生写首字母、签字、点头,凡事他都同意,一切他都赞成。他似乎很乐意让洛克由着自己率性而为。不过这种热切的殷勤却带着一种特别的潜在含义——仿佛布拉利先生是在纵容一个小孩子。
他对布拉利先生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据说,在佛罗里达大繁荣时期,此人赚了大钱。他目前的公司似乎可以调用一笔数目巨大的资金,而且很多有钱的出资者都是持股人。洛克没有见过他们。而董事会的那四位绅士,除了到工地上进行过短暂的视察之外,便没有再露面,而且在工地上,他们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一应事务皆由布拉利先生全权负责——然而,除了预算,他最喜欢的是让洛克来全权负责。
在接下来的十八个月里,洛克没有时间去琢磨布拉利先生了。洛克在建设他最伟大的任务。
在过去的一年里,洛克干脆在工地上吃住。他住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一间草草搭就的小棚屋里,那实际上只是一个木栅栏中间支张床,有一个火炉和一张大桌子。他以前的制图师纷纷回来为他工作,有的甚至放弃了纽约条件更为优越的工作来与他一道挤窝棚、住帐篷,将裸露的木板搭建的临时工棚当成他们的事务所。他们要建造的房屋太多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着浪费精力去考虑自己的住处。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意识到他们缺乏现代化生活所必备的舒适用品和设备。然后,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在摩纳多克峡谷度过的这一年,在他们心里依然是最奇妙的时光——地球仿佛停止了运转,他们度过了整整十二个月的春天。他们没有去想冰雪和冻结的泥团,没有去想那木板屋的窄缝里呼啸而过的寒风,没有去想军用吊床上薄薄的毛毯,没有去想清晨要在火炉上面烤冻僵的手指,然后才能稳稳地握住铅笔。他们只记得一种感觉——这就是春天的含义。那是一个人对第一片草叶、树枝上的第一朵花蕾、天空露出的第一抹蓝色所作出的回答,那是一个用歌唱来作的回答,回答的不是青草、树木和天空,而是开始的伟大意义、成功进展的伟大、任何东西都无法遏止的对成就的确定感。他们不是从草叶和花蕾,而是从木头搭建的脚手架、从蒸汽铲车、从成方的石头和一片片的玻璃上,得到了一种年轻、活力、意志和圆满的感觉。
他们是一支军队,而工地就是他们的战壕。可是除了斯蒂文·马勒瑞之外,他们中谁也没有想到过这个字眼。斯蒂文·马勒瑞设计摩纳多克峡谷所有的喷泉和雕塑。可是他早在需要他开工以前就来到工地上住下了。斯蒂文·马勒瑞觉得,战斗是一个恶毒的概念。在战争中是没有光荣可言的,军人的征战也谈不上美。可这却是一场战斗,这是一支军队和一场战争,是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一生中的最高体验。为什么?区别的根源在哪里?而解释的法则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