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跨越海峡(第3/12页)

那么,现在人们是如何看待他的呢?他们是如何想他的?一个秃着头、聋拉着小胡子的人,一个克鲁瓦塞的隐士,一个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人;一个不可救药的唯美主义者,一个资产阶级的资产厌恶者?信心十足的智慧残片,给匆忙的人们现成的概要。对理解时的惰性和匆忙,福楼拜几乎不会吃惊。出于一种冲动,他制作了一整本(或者说至少一整个附录)的《公认概念词典》。

简而言之,他的《公认概念词典》只是一系列陈词滥调(狗:上帝专门造就它来营救主人的生命。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以及胡言乱语(小龙虾:雄性龙虾)。此外,这本词典是一系列伪忠告的手册,有社会生活方面的(点火:点蜡烛时总是说“Fiat Lux!”),也有美学方面的(火车站:始终会让人想入非非;建筑艺术的范例引证)。有时词典的解释变得狡猾而好笑,有时显得非常一本正经,让你会半信半疑(通心粉:用意大利方法烹饪时,要用手指抓着吃)。读起来像一份成年仪式上的礼物,是一位好捉弄人的浪荡叔叔为一个满怀着踏人社会的雄心壮志、带着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的少年特别写成的。认真研读这本词典,你就永远不会说错话,尽管始终得不到什么正确的指导(戟:看到乌云翻滚时,不要忘了说刀光剑影般的大雨即将来临。”在瑞士,所有的男人都佩戴着戟。苦艾酒:剧烈的毒药:喝一杯就会死。常常由记者在写文章时饮用。毒死的士兵比流浪汉多。)

福楼拜的词典提供了一门讽刺课程:从一个条目到另一个条目,你可以看到他的讽刺语气轻重不同,就像一个穿越英吉利海峡的画家,又用水彩刷了一遍,使天空变得暗淡一样。这诱惑着我去编写一本关于古斯塔夫他自己的《公认概念词典》。只编一本短小的词典:一本引诱傻瓜的袖珍本,一本一本正经但却误导他人的词典。人间智慧的丸药,其中一些丸药是有毒的。这是讽刺的魅力,也是讽刺的危险:表面上看,它似乎允许作家从他的作品中缺席,而事实上他隐隐约约地在场。你可以拿了蛋糕吃掉;唯一的麻烦是,你会肥胖起来。

在这本新的词典里,我们会如何谈论福楼拜呢?我们也许会把他归类为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没错,那样听上去十分自鸣得意,十分不真诚。这一特征并没有因为福楼拜痛恨资产阶级而受到丝毫的动摇。那么,“个人主义者”或其类似定位又该如何解释呢?“在我艺术的理想中,我认为人们不可以将自己的艺术理想表露出来,正如上帝现身于自然中一样,艺术家不可以现身他的作品中。人是微不足道的,而艺术作品是一切……让我说出我的想法,并用这样的言辞说出古斯塔夫·福楼拜先生的内心感受,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那么,我们所谈论的这位先生的重要性在哪里呢?”

  这种作家缺席的要求还有更深远的意义。有的作家表面上虚伪地赞同这个观点,但是从后门悄然潜人,以高度个性化的风格冷不丁地棒打读者。谋杀行为完美地执行了,除了遗留在作案现场的棒球拍上沾满了指纹。福楼拜不同。他相信风格;比任何人都相信。他为了美、宏亮、精准命顽强地写作着;他为完美而写作,但从来不是像王尔德那样,单纯地追求完美。风格是主题的一个功能。风格是强加于主题,而是产生于主题之中。风格是思想的真实。正确的用词、真实的同语、完美的句子总存在于某个地方;作家的任务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发现它们。对有些作家来说,这仅仅意味着到超市去的一次购物体验,是装满购物篮的过程;对另一些作家来说,它意味着在希腊平原上的迷路,在黑夜里、雪地里、大雨中的迷路,通过像狗吠这样的罕见的蹊跷事情才意外找到了你所寻觅的东西。

在我们讲求实用与可知的世纪里,我们可能会发现这样的野心有点偏狭(不错,屠格涅夫确实说福楼拜很天真)。我们不再相信语言与现实如此恰如其分地“协调一致”,确实,我们也许认为,正如事物使词语得以诞生一样,词语也使事物诞生。但是如果我们觉得福楼拜天真,或者更可能说他不成功,那么,我们就不应该支持他的严肃或大胆的孤独。毕竟这是巴尔扎克的世纪,是雨果的世纪,这个时代的一头是姹紫嫣红的浪漫主义,而另一头则是充满格言诗的象征主义。在这样一个由浮夸的人物以及耸人听闻的风格构成的世纪里,福楼拜处心积虑的不显山露水也许具有以下两个特点中的一种:古典风格或者现代风格。回顾十七世纪,或者展望二十世纪后期。当代的批评家自负地要对所有小说、戏剧以及诗歌的文本重新分类——把作者送上了断头台!他们不该轻易跳过福楼拜。在他们之前一个世纪的时候,他正在创作文本,否定他自己个人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