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第3/28页)

“咱是看不起买卖人,要真讲作买卖,咱不比谁不懂行,口妻!”

正在得意,嘴里一干,要咳嗽;茶壶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两手急于要救茶壶,手里的一个小瓶,两个盘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荣跑过来接住了盘子;小瓶儿的脖子细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东西摆好,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铺的窗户。他捻着小胡子向自己刚摆好的东西点了点头,觉得那家古玩铺的东西和摆列的方法都俗气!可是隔壁那家的买卖确是比自己的强,他猜不透,是什么原因,只好骂英国人全俗气!隔壁那家的掌柜的是个又肥又大,有脑袋,没头发的老家伙;还有个又肥又大,有脑袋,也有头发的(而且头发不少)老妇人。他们好几次赶着马老先生套亲热说话,马老先生把头一扭,给他们个小钉子碰。然后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着碴儿笑:“你们的买卖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气!”

李子荣劝他好几回,怎么应当添货物,怎么应当印些货物的目录和说明书,怎么应当不专卖中国货。马老先生酸酸的给了他几句:

“添货物!这些东西还不够摆半天的呀!还不够眼花的呀!”

有时候马老先生一高兴,整天的不到铺子去,在家里给温都太太种花草什么的。她房后的那块一间屋子大的空地,当马家父子刚到伦敦的时候,只长着一片青草,和两棵快死的月季花。温都太太最喜欢花草,可是没有工夫去种,也舍不得花钱买花秧儿。她的女儿是永远在街上买现成的花,也不大注意养花这回事。有一天,马老先生并没告诉温都太太,在街上买来一捆花秧儿:五六棵玫瑰,十几棵桂竹香,还有一堆刚出芽的西番莲根子,几棵没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叶儿不多,而且不见得一定是绿颜色。

他把花儿堆在墙角儿,浇上了两罐子水,然后到厨房把铁锹花铲全搬运出来。把草地中间用土围成一个圆岗儿,把几棵玫瑰顺着圆圈种上。圆圈的外边用桂竹香种成一个十字。西番莲全埋在墙根底下。那些没什么希望的菊秧子都插在一进园门的小路两旁。种完了花,他把铁锹什么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儿拿了一筒水,浇了一个过儿。……洗了洗手,一声没言语回到书房抽了一袋烟。……跑到铺子去,找了些小木条和麻绳儿,连哈带喘的又跑回来,把刚种的花儿全扶上一根木条,用麻绳松松的捆好。正好捆完了,来了一阵小雨,他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些花儿,在雨水下一点头一点头的微动;直到头发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里跑。

温都太太下午到小院里放狗,慌着忙着跑上楼去,眼睛和嘴都张着:

“马先生!后面的花是你种的呀?!”

马老先生把烟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

“呕!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气!怎么一声儿不言语!多少钱买的花?”

“没花多少钱!有些花草看着痛快!”马先生笑着说。

“中国人也爱花儿吧?”温都寡妇问。——英国人决想不到:除了英国人,天下还会有懂得爱花的。

“可不是!”马老先生听出她的话味来,可是不好意思顶撞她,只把这三个字说得重一些,并且从嘴里挤出个似笑非笑的笑。楞了一会儿,他又说:“自从我妻子去世以后,我没事就种花儿玩。”想到他的妻子,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湿润了一些。

温都太太点了点头,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时候,那个小院是一年四季不短花儿的。

马老先生让她坐下,两个谈了一点多钟。她问马太太爱穿什么衣服,爱戴什么帽子。他问她丈夫爱吃什么烟,作过什么官。两个越说越彼此不了解;可是越谈越亲热。他告诉她:马太太爱穿紫宁绸坎肩,她没瞧见过。她说:温都先生没作过官,他简直的想不透为什么一个人不作官。……

晚上温都姑娘回来,她母亲没等她摘了帽子就扯着她往后院儿跑。

“快来,玛力!给你点新东西看。”

“呕!妈妈!你怎么花钱买这么些个花儿?”玛力说着,哈着腰在花上闻了一鼻子。

“我?马老先生买的,种的!你老说中国人不好,你看——”

“种些花儿也算不了怎么出奇了不得呀!”玛力听说花儿是马先生种的,赶紧的直起腰来,不闻了。

“我是要证明中国人也和文明人一样的懂得爱花——”

“爱花儿不见得就不爱杀人放火呀!妈,说真的,我今天在报纸又看见三张像片,都是在上海照来的。好难看啦,妈!妈!他们把人头杀下来,挂在电线杆子上。不但是挂着,底下还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块看电影似的看着!”玛力说着,脸上都白了一些,嘴唇不住的颤,忙着跑回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