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9/11页)
“我走回来,就像一只猫咪或一只狐狸回到窝里,皮毛上蒙着一层白花花的霜,脚爪上因为沾满了粗硬的泥土而变得有些麻木。我穿过白菜地走回来,脚碰得菜叶子咯吱咯吱直响,使叶子上的露珠四溅散落。我坐下来等候我父亲的脚步声,他就要沿着小径慢吞吞地走来,手里捏着一簇采摘的药草。我一杯接一杯地冲着咖啡,尚未绽开的花直挺挺地竖立在餐桌当中,周围是果酱罐、面包和黄油。我们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然后我走到食品柜跟前,拿出几袋滋润可口的无核葡萄干;我把沉甸甸的面粉袋提起来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厨房桌子上。我又是揉,又是拽,又是拉,我把两只手插进暖乎乎的面团里面。我让冷水呈扇形地从我的手指缝里流过。炉火呼呼地燃烧;苍蝇营营地翻飞。我把那些葡萄干、大米、银色的和蓝色的口袋,全都又锁进了食品柜。肉块竖在烤炉里;面包蒙着干净的毛巾,像一座平坦的圆屋顶似的鼓起来。下午,我沿着河边漫步。整个世界都在养育繁衍。苍蝇从一片草地飞往另一片草地。每朵花儿都饱含着花粉。天鹅排列有序地在小溪里逆流前进。云朵,此时已变得暖洋洋的,透出了斑斑日影;它们从小山上飘过,把溪水和天鹅的颈项映得金光熠耀。那些牛悠闲地嚼着草,慢腾腾地在田野上往前踱着。我分开草丛寻找着白色蘑菇;我采下它们的茎盖,和它们附近的兰草,连着根上的泥土放在蘑菇旁边。然后我就回到家里,为我的父亲把水壶烧开,放到茶桌上刚刚绽露出红色的玫瑰花中间。
“但是夜幕降临了,灯都点亮了。而一旦夜幕降临,灯点亮,常春藤就会蒙上一层明亮的黄灿灿的光影。我坐在桌子旁边,做着针线活。我想起了珍妮;想起了罗达;并且听见石板路上响起了辚辚的车轮声,在田里干活的马拉着车回来了;我听见晚风中传来车辆行人的嘈杂声。我望着颤抖的树叶在黑黢黢的花园里瑟瑟地摇曳,心想:‘他们正在伦敦跳舞呢。珍妮正在吻路易斯呢。’”
“多么奇怪啊,”珍妮说,“人得睡觉,人得熄灭灯,走上楼梯。他们脱掉身上的衣服,穿上白色的睡衣。在所有这些房间里,灯火全无。一排耸立的烟囱仿佛直顶着天空;一两盏街灯亮着,就像在没有人需要的时候屋里却点着灯似的。街上仅有的人迹是那些匆匆忙忙来去的穷人。这条街上没有一个人来往;白天结束了。街角零星站着几个警察。不过夜幕已经降临。我感觉到自己在黑暗中熠熠闪光。绸衣紧贴着我的膝盖。我的双腿像绸缎似的光滑地互相摩擦着。项链上的宝石凉丝丝地贴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到鞋子有些夹得脚痛。我身子笔直地坐着,免得我的头发碰到椅子的靠背。我全身盛装,做好了准备。这是暂时的寂静;是黑暗的时刻。小提琴手们已经举起了他们的弓弦。
“现在汽车滑行着停在一个站上。人行道上的窄窄的一道线被照亮。门打开,关上。人们纷至沓来;他们没有做声;他们都匆匆忙忙地进来。大厅里响起一片脱下斗篷的窸窣声。这是序曲,这是开始。我环顾四周,我悄悄察看,我扑上点粉。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准备停当了。我的头发卷成大波浪形。我的嘴唇涂得鲜红。我已经准备好即刻上楼,加入那些地位身份和我相当的男男女女中间。我走过他们身旁,任凭他们注视,仿佛他们全都属于我似的。我们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相互一瞥,但却不动声色或是做出互相熟识的表情。我们用身体相互传情达意。这是我的天职。这是我的世界。一切都已安排停当,准备就绪;使役们恭敬地站在这儿、那儿,听我报了姓名,我那还是生疏的、不太为人所知的名姓,他们就在我前面扬着声调通报。我走了进去。
“在这儿,这些空荡荡的、静候来客的房间里摆着涂金漆的椅子,靠着墙壁摆满盛开的碧绿、雪白的鲜花,比那些长在地里的花儿显得更为恬静,更为端庄。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精装的签名簿。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这正是我早已料想到的。我天生就属于这儿。我举止自然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我轻松自如地飘然走过磨得锃光发亮的地板。我现在在这香风四溢、富丽堂皇的环境中欢畅地舒展开来,就像一株正在伸开叶子的羊齿草一样。我停下脚步。我审视这个世界。我向这群不认识的人望去。望着这些像男人似的身子笔挺,浑身闪着碧绿、粉红、珠灰色彩的女人们。她们全都是千篇一律的;她们在自己的服装的掩盖底下像是一些长年流淌在固定沟槽里的深深的小溪。我又回想起那条隧道映照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它在移动。当我探身向前注视时,那些千篇一律的陌生男人也在望着我;我转身去瞧着一幅画时他们也转过身去。他们心绪不宁地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领带。他们摸摸自己的背心和手帕。他们年纪很轻。他们都急于想给人以好的印象。我觉得自己身上涌出了千百种潜力。我时而狡黠,时而欢乐,时而阴沉忧郁。我既端庄又灵活。我神采飞扬、伶俐活泼地对这一个说:‘来呀。’又阴沉别扭地对另一个说:‘不行。’有一个断然离开他已经在玻璃橱窗前站了好一会儿的那个位置。他走近来了。他正在向我走来。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最激动的时刻。我局促不安。我忐忐忑忑。我像一棵在河里漂游的小草,一会儿漂向这儿,一会儿漂向那儿,但身子岿然不动,使他好继续向我走来。‘来吧,’我说,‘来吧。’那个正在走近的人面色苍白、头发乌黑,显得神态忧郁、罗曼蒂克。而相反,我却既狡狯,淘气,又应付自如;因为他是忧郁的,是罗曼蒂克的。他就在这儿;他就站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