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5页)

他就这样朝着南方走去。大概是向着南方,因为他不是照磁性的指南针指示的方向走,而是按照自己鼻子的指南针走,这指南针使他绕过每个城市、每个村庄、每个居民点。一连几个星期他都没有遇上一个人。倘若不是这灵敏的指南针纠正他的看法,他或许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在这黑暗的或在清冷的月光照射下的世界上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夜里照样有人。即使在最偏僻的地区也有人。他们只是像老鼠一样回到自己的窝里睡觉。土地并非纯洁得没有他们的踪迹,因为即使在他们睡觉时也散发出他们的气味。这种气味通过敞开的窗户和房屋的缝隙到达野外,污染了似乎孤立无援的大自然。格雷诺耶越是习惯于较纯洁的空气,对这样一种人的气味也就越敏感,这气味突然出人意料地在夜间飘来,像粪便的臭气那样令人恶心,这气味表明某个牧羊人的住处、烧炭人的茅屋或贼窝就在眼前。他继续逃避,对于越来越稀少的人的气味更加敏感地作出反应。因此他的鼻子把他引到越来越偏僻的地区,使他更远地离开人,越来越猛烈地把他推向最孤独的磁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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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极点,即整个王国的最远点,位于奥弗涅中央山脉,在克莱蒙南面约五天行程的一个名叫康塔尔山的两千米高的火山山顶上。

这座山峰由一块巨大的铅灰色圆锥形岩石构成,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贫瘠的、只生长着灰色苔藓和灰色灌木林的高原,高原上偶尔有宛如腐烂牙齿的褐色岩石尖端和几棵被火烧焦的树拔地而起。即使是最晴朗的白天,这个地带也是那么萧索,就连贫困省份的最穷的牧羊人也不把他的羊群赶到这儿来。夜里,在惨白的月光下,这个被上帝摈弃的荒凉地带似乎脱离了这个世界。甚至奥弗涅山区被通缉的土匪勒布伦也宁愿到塞文山脉去艰苦度日,宁愿让人抓去五马分尸,也不愿躲在康塔尔山上,这儿当然没人来找他,也找不到他,但是他在这儿肯定会终身孤独地死去,死得更可怕。在这座山方圆数里的地区内无人居住,也没有像样的温血动物,只有几只蝙蝠、几只甲虫和游蛇出没。几十年来没有人登上过这座山峰。

格雷诺耶于一七五六年八月的一天夜里抵达这座山。破晓时分,他站立在山顶上。他还不知道,他的旅行到此结束了。他想,这仅仅是他进入越来越纯洁的空气途中的一个阶段。他的身子转了一圈,让他的鼻子感受这火山上不毛之地的全景:向东,那里有广阔的圣弗卢尔高原和里乌河的沼泽地;向北,那里是他来的地区,是他一连数日穿过岩溶山脉漫游的地方;向西,清晨的轻风迎着他吹来,送来了岩石和硬草的气味;最后向南,康塔尔山的余脉连绵数里一直延伸到特里耶尔河阴暗的峡谷。四面八方都同样地离开了人,同时,每向这些方向迈出一步,又意味着向人靠近一步。指南针像陀螺在旋转。它不能再指明方向。格雷诺耶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但同时他也被俘虏了。

太阳升起时,他依然站在原地不动,探着鼻子在呼吸空气。他拼命想嗅出危险的人味从何而来,想嗅出他必须继续逃奔的相反方向。在每个方向上他都疑心发现了一点儿隐蔽的人味。但事实上并没有。那里只有平静,若是可以这么说,只有气味上的平静。周围只有无生命的岩石、灰色地衣和枯草的均匀气味,像一阵轻风那样飘过,别的什么也没有。

格雷诺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相信什么也没闻到。他对自己的幸福没有思想准备。他的怀疑久久抵制着更美好的观察。当太阳升起时,他甚至依靠眼睛搜索了地平线,以寻找人的最细小的迹象,寻找一间草舍的屋顶、炊烟、一段篱笆、一座桥和一群羊的迹象。他把两手放在耳朵上,细细听着,比方说细听捶打大镰刀的声音、狗吠声和小孩的叫声。整个白天,他都坚持呆在康塔尔山顶上的炎热中,徒劳地等待着最微小的证据。直到太阳下山时,他的怀疑才逐渐让位于越来越强烈的精神快感:他逃脱了可憎的仇恨!他真的完全是独自一个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人!

他心中高兴极了。如同一个乘船遇险的人在经过数周迷航之后极度兴奋地欢呼第一个住人的岛屿,格雷诺耶也在庆祝他来到荒僻的山上。

他高兴得喊叫起来。他把旅行背包、羊毛毯、拐杖扔掉,两只脚跺着地,双臂举得高高,转着圈跳起舞来,向四面八方喊出自己的名字,攥紧拳头,对着他脚下的广阔原野和正在下山的太阳,欢欣鼓舞地挥动着拳头,欢呼雀跃,仿佛他个人已经把太阳赶跑了似的。直至深夜,他完全像个疯子那样在自个儿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