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的婚礼(第2/4页)

突然,一声呼喊打破了寂静。在这个时候,这喊声听起来格外悦耳,分外响亮,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这声响亮的、几乎是颤抖的呼喊,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最最漠然的人也触动了,把他们消沉压抑、万念俱灰的心震撼了。一位刚同其他犯人一起新来的姑娘突然猛的跳了起来,像要摔倒似的朝前伸开双臂,一面颤声高呼“罗伯特,罗伯特!”,一面朝一个年轻人扑去。这年轻人本来正靠在一边的窗栅上,同姑娘之间隔着几个人,而这时也朝她扑了过来。两个年轻人的身体随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嘴唇紧紧相贴,像两束火焰亲热地在一起熊熊燃烧,欢乐的泪水夺眶而出,在对方脸上涓涓流淌,他们的抽噎像出自一个快要炸裂的喉咙。他们一旦稍停片刻,就不相信这是真的。这难以置信的事情使他们心惊胆战,因而转瞬之间两人又重新紧紧拥抱在一起,情绪更为炽热。他们失声痛哭,抽抽泣泣,一口气地说着,嚷着,一味沉浸于无穷无尽的感情的海洋中,完全不顾及周围的难友。难友们感到无比惊讶,因此恢复了生气,犹犹豫豫地走近这两位年轻人。

姑娘同这位市政府高级官员的儿子罗伯特·德·L自幼青梅竹马,几个月前两人刚订婚。教堂里已经贴出了结婚公告,而所定的办喜事的日子恰好正赶上血流遍地的那一天。那天,国民公会的军队攻破了里昂城。她的未婚夫一直在佩西将军的军队里同共和国作战,在这节骨眼上当然有责任伴随这位保皇派将军去进行孤注一掷的突围。此后接连几星期都没有他的消息,她几乎心怀这样的希望:他已经幸运地越过国境,逃到瑞士去了。这时,突然有位市政府的文书告诉她,告密者打听到她未婚夫躲藏在一个农庄里,昨天他已被送交革命法庭。这位勇敢的姑娘一听到她未婚夫以及他肯定会被处决的消息,身上一下生出一股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女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其天性所具有的那种力量,办了件本来不可能办到的事。她亲自闯到本是无法接近的人民代表跟前,恳求宽宥她的未婚夫。她先是跪在科洛·德布瓦的脚下,但遭到了严厉拒绝。科洛·德布瓦说,对于叛徒他绝不宽宥。随后她就跑去找富歇。而此人心地之残忍丝毫不比科洛·德布瓦逊色,不过手段则更加狡猾。他见年轻姑娘这副绝望的样子,好像也受了感动,于是便用谎言来搪塞,说他倒很愿出面干预,从轻发落她的未婚夫,可是他看见——这时,这位惯于用花言巧语蒙骗人的老手透过长柄单片眼镜朝一张无关紧要的纸上随便扫了一眼——今天上午罗伯特·德·L已经在勃罗多的田野上被按军法枪决了。年轻姑娘完全受了这老奸巨猾的家伙的诓骗,她立刻就相信她的未婚夫已死。遇到这种情况,女人通常只有束手无策地沉湎于痛苦之中,可是她却不是这样,她已将毫无意义的生命置之度外。这时她从头发上摘下饰有革命标志的徽章,往地上一扔,双脚一阵猛踩,并大声怒骂富歇和急忙奔来的卫兵是一帮卑鄙的吸血鬼、刽子手和色厉内荏的罪犯。高昂的吼骂,声震屋宇。她被士兵绑了起来,拖出房间的时候,听到富歇正在给他的麻子秘书口授逮捕她的命令。

这位热情满怀的姑娘几乎是乐不可支地对周围的人说,这一切她当时已不再觉得是真实的,不再觉得是实实在在的了,相反,一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跟随已被处决的未婚夫而去,就觉得遂心如意,心里有种辉煌感。审讯时她对所有问题概不作答,她强烈地意识到死亡已经临近,心里无比欣喜,当士兵将她同后来的那批犯人一起推进这所监狱时,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因为她知道心爱的人已死,她自己将在九泉之下幸福地朝他靠近,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呢!因此她完全安之若素地躺在一角。待到她的眼睛刚刚适应狱中的黑暗,就发现一个倚窗沉思的年轻人,他的姿态令她感到诧异,活脱脱就是她未婚夫平时愣神儿凝视的样子。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怀有这样一个镜花水月、虚妄无稽的希望,不过她毕竟还是站了起来。在这瞬间,那年轻人恰好几乎同时走近了蜡烛的光圈。她以仍然激动不已的声调说,她真不明白,在这魂飞魄散的钻心的一刻,居然没有晕死过去,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当她突然看到早已被处决的未婚夫仍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心简直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一样。

姑娘急匆匆地飞快地讲述着这段经历,同时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她心上人的手,一刻也没松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拥抱他,仿佛对他的出现还始终把握不定似的。这对年轻人两情缱绻,这感人至深的一幕神奇地震撼了所有的难友。这些犯人方才还麻木不仁,疲惫不堪,无动于衷,心如死灰,现在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个个热情满怀,纷纷挤在这一对如此奇特地相聚在一起的情人周围。由于这件异乎寻常的事情,他们个个忘掉了自己的厄运,人人心潮翻涌,都忍不住想对他们说句关怀、支持或同情的话,但是这位热情似火的姑娘正沉醉在如痴似迷的自豪中,不需要别人为她抱撼。不需要。她说她很幸福,彻底的幸福,因为她现在知道,她可以和心上人在同一时刻死去,谁也不必为对方伤悲。不过有一件事美中不足,那就是她没有完婚,还只能用父姓,而不能作为他的妻子同他一起走到上帝面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