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维夫人(第3/74页)

她走到公园门口,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皮卡迪里街上往来穿梭的巴士。

如今她不会去这样那样地评论世界上的任何人。她感觉很年轻,同时又感觉有说不出的苍老。她如一把解剖一切的刀,但同时她又是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她看着一辆辆出租车,有了一种永恒的疏离感,她仿佛越走越远,孤身一人地,一直走到遥远的海边。她老是有那样的感觉,哪怕只活一天都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事。她并不觉得自己聪明,或者出类拔萃。靠丹尼斯小姐教给她的那点可怜的知识,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她想不通。她什么也不懂,不懂语言,也不懂历史。如今,她几乎什么书都不看,除了躺在床上看回忆录。然而生活对她来说,还是有着绝对的吸引力,这一切,包括来往的出租车。她不会去评论彼德,也不会评论自己,说自己是这样那样的一个人。

她唯一的天赋是,仅凭直觉就几乎能看透一个人,她这样想着,继续往前走。如果你让她和某个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她的背就会像猫一般拱起来,或者会喵喵地叫起来。德文郡的府邸,巴斯的府邸,瓷片上画着鹦鹉的府邸,她曾经看见过它们灯火辉煌的样子。她还记得西尔薇亚、弗莱德、萨利·西顿——她们一大帮子人,彻夜欢舞。她看着运货马车缓缓地朝着市场方向驶去,她驾车穿过公园回家。她记得她有一次把一先令扔进了公园里的蛇湖。不过大家都记得,她喜爱的是在她眼前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比如出租车里的那位胖女士。那么,这有什么关系吗,她问自己,一边向着邦德街走去,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最后注定是要离开人世的。没有了她,这一切都还会继续下去,她对此会有什么不满吗?抑或,相信死亡会了结一切烦恼,不也是一种安慰吗。不过,毕竟是在伦敦的街头,看尽了潮起潮落,跑遍了这里那里,她活了下来,彼德活了下来,活在彼此的心里。她相信,自己属于家乡的树木;属于家乡的房屋,尽管那幢房子已荒草丛生、丑陋荒芜;她也属于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如一层薄雾,横陈在对她最为了解的人们中,他们将她高高托起,宛如树木将迷雾托起一般,她曾见过如此景象。可那层薄雾不断地伸展,直至那迢递之地,直至她的生活,她的自我。可在她看着哈查兹书店的橱窗时,她又在做着怎样的梦呢?她想要挽留住什么呢?在她读着那本摊开的书时,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怎样一幅乡间晨曦的景象呢:

别再害怕烈日的烤灼

也不要怕严冬的肆虐。

这世界刚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令他们每一个人,令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泪如雨下。但他们有着泪水与悲痛,勇气与坚韧,绝对的正义感,如斯多葛教徒一般的忍耐力。想一想,比如说,她最为钦佩的那个女人,那个主持义卖的贝克斯伯罗女士。

橱窗里有《乔罗克斯的远足与欢宴》,有《肥皂海绵》,有阿斯奎斯夫人的《回忆录》和《尼日利亚狩猎记》,这些书全都摊开着。那里的书永远都琳琅满目,但似乎没有一本适合带给疗养院里的伊芙林·惠特布莱德看。没有任何东西会让她感兴趣,会在克拉丽莎进去的时候,让这个干瘪得不可言状的小女人看上去有一丝兴奋,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刹那,在她们如往常一样坐下来没完没了地谈论妇科病之前。她多么希望如此呀——在她走进去时别人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神情,克拉丽莎一边想着一边调头向邦德街折回去,她觉得心烦意乱,因为做什么事情都要寻找无关的理由真的很傻。她更愿意自己能成为像理查德那样的人,他们做事只为了事情本身。然而,她一边等待过马路一边想,她做事往往没那么单纯,往往不是为了事情本身,而是为了使别人产生这样那样的想法。她知道那样做纯属荒谬(此时警察举起了手臂),因为根本没有人会信。哦,如果她的生活能够从头再来的话——她想着,一边踏上了横道线——就连她的容貌也会大为改观吧!

也许,她原本会像贝克斯伯罗女士一般黝黑,有如皱皮一般的肌肤,还有双美丽的眼睛。也许,她会像贝克斯伯罗女士一样,举止庄重沉稳,一副人高马大的样子,像男人一样对政治感兴趣,在乡下有幢府邸,很尊贵,也很诚恳。然而,她有的只是一副豆芽般的细长身材,一张滑稽可笑的小脸,如小鸟般的尖嘴。诚然,她保养得很不错,手和脚都很好看,穿得也好,尽管她在衣着上的花费并不大。可如今,她寄居的这具肉身(她停下脚步,看着一幅荷兰画)常常显得无足轻重——甚至像根本不存在似的。她有种古怪异样的感觉,感觉自己成了个隐形人,没人看得见她,没人认识她。再也不会有结婚生子这种事情了,剩下的唯有随着滚滚人潮奇怪而庄严地往前迈步,迈步走入邦德街。剩下的唯有达洛维夫人自己,甚至连克拉丽莎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理查德·达洛维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