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尔卡的时间

在官道上,阿德尔卡下了从凯尔采开来的公共汽车,她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从梦里醒来。她觉得自己睡着了,梦见自己生活在某座城市,跟某些人在一起,置身于某些混乱的、模糊不清的事件之中。她摇了摇头,看到了自己面前一条通往太古的林中小径,看到了道路两边高大的椴树,看到了沃德尼察幽暗的林墙——一切都在原来的地方。

她站住了脚步,调整了一下挂在肩上的小皮包。她看了看自己的意大利皮鞋和驼绒大衣。她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漂亮,穿着时髦,像从大城市来的。她向前走去,保持着在细高跟皮鞋上的平衡。

她一走出森林,突然展现在眼帘的大片天空使她吃了一惊。她忘记了天空竟然能是如此之大,似乎里面还包含了许多其他未知的世界。她在凯尔采从未见过如此辽阔的天空。

她看到了自家房屋的屋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丁香丛竟然长得那么高大。她走得更近了点儿,顷刻之间,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姑妈帕普加娃的房子没有了。过去一向立着房屋的地方融入了天空。

阿德尔卡打开了栅栏的小门,站在屋子前边。门和窗户全都紧闭着。她走进庭院。院子里长满了青草。几只小小的矮脚母松鸡向她奔跃过来,彩色的羽毛像孔雀。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念头,莫非父亲和伊齐多尔舅舅都死了?可是没有任何人通知她呀!现在她身穿“泰莉梅娜”式的大衣,脚踏意大利细高跟皮鞋回到人去楼空的家来。

她放下箱子,点燃了香烟,穿过果园,朝曾经立着帕普加娃姑妈的小房子的地方走去。

“你抽上烟了!”她猝不及防地听见一个声音说。

她本能地赶忙把香烟扔到地上,顿感嗓子眼里有一种熟悉的、儿时对父亲的畏惧。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他在瓦砾堆中,坐在一张厨房的小凳子上,这瓦砾堆曾经是他姐姐的家。

“父亲在这儿干什么?”她惊诧地问。

“我在观察屋子。”

她不知该说点什么。父女俩默默无言地彼此凝视着。

看得出来,他已有好几个礼拜没有刮脸。他的连鬓胡子现在已完全白了,仿佛父亲的脸上落了一层霜。她发现这些年来,他老了许多。

“我变了吗?”她问。

“你看起来也老了。”他回答说,同时将目光转向了房子,“像所有的人一样。”

“出了什么事,爸爸?伊齐多尔舅舅在哪里?难道没有一个人帮你的忙?”

“大家都伸手向我要钱,都想主宰这个家,就像我已经不在了似的。可我还活着。你为什么没回来给妈妈送葬?”

阿德尔卡的手很想去掏香烟。

“我之所以回来,简单地说就是想告诉你,我自己有办法过日子。我大学毕了业,有工作。我已有了一个很大的女儿。”

“你为什么不生个儿子?”

她又一次感到嗓子眼里熟悉的哽塞,而且觉得自己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了。并不存在什么凯尔采,没有意大利细高跟皮鞋和驼绒大衣。时间在向下挪动,犹如水从水边冲刷河岸,试图将他们父女二人带回到过去。

“因为……”她说。

“你们大家都是生女儿。安托希两个女儿。维泰克一个女儿,双胞胎姐妹则是每人两个女儿。现在你又是生的女儿!我什么都记得清楚,我什么都数得很仔细,就是总也没有一个孙子。你使我失望。”

阿德尔卡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又一支香烟,点着了。

父亲望着打火机的火焰。

“你丈夫呢?”他问。

阿德尔卡抽了一口香烟,轻松地吐出一团悠悠忽忽的烟雾。

“我没有丈夫。”

“他抛弃了你?”他问。

她转过身子,朝自家房屋的方向走去。

“你等一下。屋子是上了锁的。这里到处是小偷和形形色色的坏蛋。”

他跟在她身后慢慢走去。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她望着他,看他怎样打开第一道锁,第二道锁,第三道锁。他的手在哆哆嗦嗦地发抖。她惊诧不迭地注意到,她竟比自己的父亲高。

她跟着他走进了厨房,立刻便感觉到冷锅冷灶,和烧焦了的牛奶的熟悉气味。她像抽烟似的猛吸了一口这种气味。

桌上摆着一些脏盘子,苍蝇懒洋洋地在盘子上爬来爬去。太阳在漆布上画出窗帘的图案。

“爸爸,伊齐多尔在哪儿?”

“我把他送进了耶什科特莱的养老院。他年事已高,而且身体衰弱。最后他死了。等待我们大家的是同样的结局。”

她扒开椅子上的一堆衣服,坐下了。她真想大哭一场。她的鞋跟黏了一些泥土和干草。

“用不着可怜他。他有人照料,饮食无虞。他的日子过得比我好。我不得不照料一切,看管每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