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

“米霞,你干完活儿乐意跟我一起喝杯茶吗?”波皮耶尔斯基夫妇的女儿问,她的身段总像未出嫁时那个模样。

米霞从装满待洗的餐具的盆子上伸直了腰,用围裙擦干了手。

“我不喝茶,但我很乐意喝杯咖啡。”

她们端着托盘来到苹果树下,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坐了下来。莉拉和玛娅一起洗完了那些不干净的餐具。

“你一定非常累,米霞。你每天要做出这么多份午餐,要洗这么多的餐具……为这等辛劳我们非常感激你。假如不是你们,我们真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要知道,这儿是我们的故乡。”

当年的地主小姐,很久很久以前曾带着一群大狗在牧场上奔跑的姑娘,这会儿伤心地发出一声浩叹。

“假如不是你们,我们只靠帕韦乌的薪金是无法过活的。出租房间是我对养家作出的贡献。”

“你可不能这么想,米霞。须知妇女在家里干活儿,生孩子,主持家务,对这些你自己了解得最清楚……”

“但这些不能挣钱养家,不能给家里带回钞票。”

几只黄蜂飞到桌上,轻柔地舔着蜜糖饼干上的巧克力糖衣。米霞对此并不在意,可波皮耶尔斯基小姐却害怕黄蜂。

“我小的时候,一只黄蜂蜇了我的眼皮。我当时跟父亲在一起的,母亲到克拉科夫去了……那可能是一九三五年或一九三六年的事。父亲惊慌失措,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冲我大叫大嚷,后来他用小汽车把我送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依稀记得,是送到小镇上的犹太人那儿去了……”

波皮耶尔斯基小姐用一只手支着下巴,而她的目光则在苹果树和椴树的树叶之间飘游。

“波皮耶尔斯基地主……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米霞说。

波皮耶尔斯基小姐褐色的眼睛里泪光闪烁,宛如点点甘露。米霞猜到,这是她私人的、内在的时间流正在往回流,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么一种时间流,此刻过往的画面,在树叶之间的空隙里,像放映电影似的一幕幕出现在她眼帘。

波皮耶尔斯基夫妇当年去了克拉科夫,此后便一直受穷受苦,他们只好忍痛割爱,靠出售银器勉强度日。分布在全世界的波皮耶尔斯基庞大的家族亲戚们,为他们的族人提供了一点帮助,尽其所能地送给他们一点美元或黄金。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曾被指控与占领者合作,理由是他曾跟德国人做过木材生意。他蹲了几个月的监狱,但最后考虑到他患有心理障碍而把他释放了。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受到贿赂的精神病学家稍许夸大了他的病情——但并不算太过分——这对他得以被提前释放不无帮助。

出狱后的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在萨尔瓦多街狭窄的住宅里来回踱步,他从这边墙走到那边墙,固执地尝试着,在惟一的桌子上摆开自己的游戏。然而妻子以那样一种目光望着他,使他不得不把一切重新装进盒子里,并且重新开始他那没完没了的散步。

时间流逝,地主太太在自己的祷告中留下一点空间,用来对时间表示感激,感谢它在流逝,在运动,从而也为人的生活中带来变化。家族,波皮耶尔斯基的整个家族,重新逐渐集聚起力量,在克拉科夫做起小买卖。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根据家族的不成文协议被分配来监督皮鞋生产,而具体说,是生产鞋底。他监督一个小工厂的工作,工厂里有台从西方引进的液压机,机器会吐出塑料的凉鞋底。开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并不太想干这份工作,但后来整个事业吸引了他,就像一个地主常有的那样——把他完全卷了进去。令他入迷的是,能为无定形、不确定的物质赋予不同的形状。他甚至开始满怀热情地进行各种实验。他制成了一种完全透明的糊状物,然后赋予它各种颜色和色调。后来,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在女鞋流行趋势上,他聪明地感受到了时代精神——他生产的有着闪闪发光的、高统的塑料底哥萨克皮靴卖得就像流水一般。

“父亲甚至建了一个小实验室。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只要着手做某件事,就会全心全意地投入,赋予这件事某种绝对意义。在这一方面,他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看他那股办事的劲头,似乎他的鞋底和哥萨克皮靴具有救世之功。他喜欢上各种试管,蒸馏器,总是在熬制什么,总是在给什么东西加热。

最后,由于自己的这些化学实验,他终于得了皮肤病。或许是由于烫伤,或许是由于放射性物质作祟。总而言之,他的模样看起来可怕至极。他身上的皮肤大块大块地脱落。医生们说,这是一种皮肤癌。我们把他送到住在法国的亲属那里,找最好的医生诊治。但皮肤癌无药可治,这里没有,那里同样没有。至少在当时是一种绝症。最奇怪的是,他对待这种——当时我们都已知道——致命疾病的态度。‘我在蜕皮。’他说,看上去他对自己非常满意,简直是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