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诺韦法的时间

盖诺韦法的身子在静止状态中变硬,宛如放在烧红的炭上烤干的泥罐。它任人将它摆放到轮椅上。现在这副躯体是靠别人的慈悲而存在。由人将它搬到床上,由人给它清洗,由人让它坐便盆,由人将它推到门廊。

盖诺韦法的躯体是一回事,而盖诺韦法又是另一回事。她是给封闭在躯体里面,给砰的一声关了起来,她被惊呆了。她能活动的只有手指尖和脸,但她已是既不会笑,也不会哭。从她嘴里冒出像小石子似的,不连贯的、别扭的、粗糙的话语。这样的话语没有权威。有时,她看到阿德尔卡打安泰克,她试图训斥外孙女,可是阿德尔卡并不太在乎她的威胁恫吓。安泰克急得直往外婆的裙子里躲,盖诺韦法却没有办法把他藏匿起来,或者哪怕是把他搂在怀中。她只能束手无策地望着个头和力气都大的阿德尔卡揪住哥哥的头发,她胸中充满了愤怒,但这股怒火立刻便熄灭了,因为她无法以任何方式宣泄出来。

米霞对母亲说过许多话。她把轮椅从门边推到厨房暖和的瓷砖前,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盖诺韦法漫不经心地听着,女儿讲的那些事令她感到腻烦。她对谁活着,谁死了这类事情越来越不关心,弥撒、米霞在耶什科特莱的同学、豌豆保鲜防腐的方法、米霞边听边作笔记的收音机广播节目、米霞荒谬的疑虑和问题,也全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盖诺韦法宁愿集中精力关注米霞在做什么,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看到女儿的腹部第三次隆了起来,看到米霞揉面做面条的时候,面粉像雪花似的从面板上飘落到地板,看到淹死在牛奶里的苍蝇,看到留在炉灶铁盖板上烧得通红的火钩子,看到母鸡在过道里啄皮鞋带。这是具体的、可触摸到的现实生活,这是日复一日从她身边流逝的生活。盖诺韦法看到,米霞无法打理双亲作为礼品送给她的这座大房子。于是她费劲地从嘴里挤出了几句话,劝女儿找个姑娘到家里来帮忙。于是,米霞领来了鲁塔。

鲁塔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盖诺韦法望着她,顿感心脏一阵紧缩。她一直在守候她们俩,米霞和鲁塔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刻,那时她便反复将她们俩作比较,“难道谁也看不出这一点?”她思忖道。她俩彼此是如此相像。简直就是同一样东西的两个变种。一个略为娇小,肤色也稍微黑点,另一个高一点,也更丰满点儿。一个的眼睛和头发是栗色的,另一个是蜜色的。除此之外,一切都一模一样。至少盖诺韦法觉得是如此。

她望着鲁塔擦地板,把白菜菜头切成丝,用擦钵研磨干酪。她望着她的时间越长,对自己的看法越是肯定。有时家里洗衣服或者是做大扫除,而米哈乌又没空,米霞就吩咐孩子们把外婆推到森林里散步。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把轮椅搬出屋子,然后推到丁香丛外边,从屋子里已经看不见他们,于是他们便推着轮椅在官道上飞奔,轮椅上坐着躯体僵硬、神态庄严的盖诺韦法。他们常常把外婆扔在一边。外婆的头发散开了,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轮椅扶手的外边,而他们自己却跑进幼树林采蘑菇或是摘草莓。

在这种日子里的某一天,盖诺韦法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麦穗儿走出森林,朝官道这边来了。盖诺韦法的头动不了,因此只好等待。麦穗儿走到她跟前,好奇地围着轮椅转了一圈。她蹲在盖诺韦法面前,望着她的脸。她俩彼此打量了片刻。麦穗儿再也不是当年赤脚在雪地里奔走的姑娘。她壮实了,也更高大了。她的两条粗发辫如今已变成白色。

“你换走了我的孩子。”盖诺韦法说。

麦穗儿粲然一笑。将她那只瘫痪了的手放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

“你抱走了一个小姑娘,给我留下了一个小男孩。鲁塔是我的女儿。”

“所有年轻妇女都是老年妇女的女儿。再说,你已经既不需要女儿,也不需要儿子了。”

“我已经全身瘫痪不能动。”

麦穗儿捧着盖诺韦法瘫痪的手,在它上面亲了亲。

“你起来,走!”她说。

“不!”盖诺韦法小声说,并且以无意识的动作摇了摇头。

麦穗儿大笑起来,朝太古的方向走了。

在这次邂逅之后,盖诺韦法再也不想开口。她回答别人的问话仅仅是“是”或“不”。她偶尔听见帕韦乌跟米霞窃窃私议,说中风也会侵袭人的头脑。“让他们说去。”她心想,“中风会侵袭我的头脑,可我,依旧是我。”

吃过早餐后,米哈乌把盖诺韦法推到屋子前边。他把轮椅放在靠近栅栏的青草地上,而后自己就在长凳上坐了下来。他掏出卷烟纸,花了很长时间用手指将烟叶揉碎。盖诺韦法望着自己前方的官道,她打量着光趟平整的铺路石头,觉得这些铺路石头仿佛都是埋在地里的、成千上万的人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