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米莉亚姆的冰箱里都是盒子。各种各样的小盒子,叠放在一起。还有碗,上面覆着铝膜。在冰箱塑料陈列架上,有一小块柠檬、一节已经干了的黄瓜、四分之一的洋葱,以至于一打开冰箱门,洋葱的味道立刻在整个厨房里蔓延开来。还有一块奶酪,好像只剩下了奶酪皮。在盒子里,米莉亚姆找到了已经失去水分、不再圆润也不再绿得发亮的豌豆。还有三块面团,一勺汤,一口甚至喂麻雀都不够的火鸡肉,都是路易丝小心翼翼地收放起来的。

对于保罗和米莉亚姆来说,这是他们彼此间玩笑的一个话题。路易丝的这个怪癖,这种扔食物恐惧症让他们觉得很好笑。保姆喜欢刮罐头底,她让孩子们舔干净酸奶盒。她的雇主觉得这些举动既令人发笑又令人感动。

每每米莉亚姆半夜里去倒垃圾——因为垃圾里有还没有吃完的食物,或是他们没有信心修好的米拉的玩具,保罗就会笑她:“你害怕路易丝说你,承认了吧!”然后他就笑着陪她一直走到电梯口。

每次看到路易丝聚精会神地研究放在信箱上的各种宣传小册子,他们也觉得有趣,那些都是街区各种各样的商店发来的促销小册子,他们基本上看都不看就会扔掉。但是路易丝将各种折扣券收集起来,然后她骄傲地推荐给米莉亚姆,米莉亚姆都不好意思觉得她的行为很愚蠢。再说在丈夫和孩子们面前,米莉亚姆一向把路易丝当成榜样:“路易丝是对的,我们不应该浪费。还有孩子什么都吃不上呢。”

但是几个月后,这种癖好就成了压力。米莉亚姆指责路易丝有强迫症,指责她过于严苛,过于偏执。“不管怎么说,她要翻垃圾桶就随她便吧,我又不需要向她汇报。”她对保罗说。保罗认为必须从路易丝的权威中解放出来。米莉亚姆显得很坚定。她禁止路易丝给孩子们吃过期的食物:“是的,哪怕只过了一天。就这样,这没什么好讨论的。”

有天晚上,就在路易丝才生病恢复后不久,米莉亚姆回来得很晚。公寓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路易丝坐在门后等她,大衣已经穿好了,手里拿着包。她几乎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着急地冲上了电梯。米莉亚姆实在是太疲惫了,所以没去多想,也没来得及感动。

“路易丝脸色不太好。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扑上沙发,她可以马上睡着,衣服不脱,鞋子也不脱。但是米莉亚姆走向厨房,想给自己倒一杯葡萄酒。她想在客厅里坐一会儿,喝一杯很冰的白葡萄酒,抽支烟放松一下。要不是害怕会弄醒孩子们,她甚至会洗个澡。

她走进厨房,打开灯。厨房显得比平日更加干净。空气里有股香皂的味道。冰箱门也擦过了。工作台上没有任何东西。油烟机上也没有油迹,橱柜的手柄都用海绵擦过。还有她正对的那扇窗子也擦得锃亮。

米莉亚姆就在准备打开冰箱的时候看见了它。就在孩子们和保姆吃饭的小桌子上,在那儿。盘子里放着一个鸡架。油光锃亮的一个鸡架,光秃秃的,一丝肉都不剩的鸡架。简直像是被一只秃鹫,或者一只顽固、细心的虫子啃过的一样。反正是被贪婪地啃了个干净。

她盯着这具栗色的鸡架,圆乎乎的脊柱,尖锐的骨头,平滑、干净的椎骨。大腿已经切下来了,但是翅膀的部分还在,勉强连在鸡架上,差点断开。还有黄兮兮的软骨,亮闪闪的,好像结痂的脓包。透过小骨头间的洞洞,米莉亚姆能够看见鸡架里面,黑乎乎的,失去了血色。没有肉了,也没有内脏,这具鸡架上没有什么可腐烂的东西了,但是在米莉亚姆看来,这就是一具死尸,一具非人类的死尸,继续在她的眼皮下,在她的厨房里腐烂下去。

她可以肯定,这天早上她已经把这鸡架扔了。因为已经不能吃了,她可不想让孩子们生病。她记得很清楚,她把菜扣在垃圾袋上,这只鸡落了下去,连同周围那圈黏糊糊的鸡油。随着沉闷的一声,鸡坠入垃圾桶的深处,米莉亚姆“呸”了一声。在这个清晨,那股味道让她觉得有些恶心。

米莉亚姆走近这只鸡,她没敢碰。这绝不会是路易丝的疏忽或是遗忘造成的。更不可能是个玩笑。不,这具鸡架还散发着洗涤液那种温和的杏仁味道。路易丝把水龙头开大了冲洗过,她是为了报复放在这里的,就像某种恶意的图腾。

后来,米拉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的母亲。她笑着、跳着告诉她,路易丝教他们怎么用手指吃饭。站在椅子上,亚当和她把鸡肉扒下来。鸡肉有点干,路易丝允许他们喝了好几大杯芬达,以免噎着。路易丝很当心,不让他们毁了鸡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鸡。她和孩子们说这是个游戏,如果他们遵守规则,事后就能够得到奖励。于是这一次,他们最后得到了两颗略带酸味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