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寻找失去的现在 一(第2/7页)

再往下,男人向姑娘保证他的爱情。她说:“但是如果我做了(也就是说:如果我堕了胎),那还会是好的,那么如果我说那些事情是群白象你会喜欢吗?”

——我会喜欢这样。现在我喜欢这样,但是我想不到这里。

那么这种不同的对一个比喻的态度是不是至少可以对他们的性格作出区分?姑娘,微妙而有诗意,而男人,实实在在?

为什么不?可以想象姑娘是比男人更有些诗意。但是也完全可以在她的独特的比喻性发现中看到一种矫揉造作,故作风雅,装模作样:为了想被欣赏为独特而富有想象力,她卖弄一些有诗意的小动作。如果是这样,她所说的那些伦理的和悲怆的关于世界在堕胎后不再属于他们的话,与其说可以归之于一个放弃生育的女人的绝望,更应该归之于她对抒情式卖弄的喜好。

不,隐藏在这场简单而寻常的对话背面的,没有任何一点是清楚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说和那个美国人所说的一样的话,任何一个女人也都可以说和那个姑娘所说的一样的话。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或不爱她,他撒谎或是诚实,他都可以说同样的话。好像这出对话在这里从世界初创之日起就等着有无数对男女去说,而与他们的个人心理无任何关系。

从道德上判断这些人物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不再有什么要解决;当他们在车站时,一切都已经最终被决定了;以前他们已经互相解释过一千遍;他们已经讨论了一千遍他们的根据;现在,过去的争吵(过去的讨论,过去的戏)只是模模糊糊从对话中透了出来,对话中没有任何事被涉及,其中的词句仅仅是词句。

即使这个短篇小说极为抽象,描写一个几乎典型的境况,它同时又极为具体,力图捕捉一个境况,特别是一个对话的视觉与听觉的表面。

请您也试图再造出您生活中的一场对话,一场争吵的对话或爱情的对话。最为亲切最为重要的那些境况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所剩的便是它们的抽象的感觉(我曾捍卫这个观点,他曾捍卫的是那个观点,我曾咄咄逼人,他曾处于守势),也可能一或两个细节,但是,境况中具体的听—视在它的连续性中已经失去。

不仅它已失去,而且人们并不因为失去而惊讶。人们听任现在时间中的具体丢失掉,把现在的时刻立即改变成它的抽象。只消讲述人们几个小时前所经历的一个插曲:对话缩短为一个简短的概述,布景成为几个一般的已知条件。这种情况即使在最强烈的记忆中也同样,它们像一种创伤,强加给精神:人们被它们的力量如此迷惑却并不意识到它们的内容是何等的图表化和贫乏。

如果人们研究、讨论、分析一个现实,人们分析的是它在我们的精神中和记忆中出现的那种状况。人们只在过去的时间中认识现实。人们不认识它在现在时刻,它正在经过,它在的时刻的那种状况。然而现在时刻与它的回忆并不相像。回忆不是对遗忘的否定。回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

我们可以努力地坚持记日记并记录所有的事件。有一天,重读笔记,我们会明白它们不能回忆起任何一个具体的形象。而且更糟的是:想象不能前来帮助我们的记忆并重建被遗忘的。因为现在,现在的具体,作为要研究的现象,作为结构,对于我们是个未知的行星;因此我们既不善于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住它,也不善于通过想象重建它。人们死去却不知曾生活过的是什么。

与现在的现实在消逝中的损失相对抗,这一需要小说有,在我以为,它只在它进化中的某一时刻才有。薄伽丘式的短篇小说是这种抽象的范例。过去一旦被讲述便成为抽象: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具体场面,几乎没有对话的叙事,有如一种概述,传达给我们一个事件的基本,一个历史的因果逻辑。薄伽丘之后到来的小说家是些出色的说书人,但是捕捉现在时间中的具体,这既不是他们的问题也不是他们的雄心。他们讲一个故事,并非要把它放在具体的场面上去想象。

场面成为小说构造的基本因素(小说家高超技艺之地)是在十九世纪初期。在司各特、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小说被结构为一连串精心描写,有布景,有对话,有情节的场面;一切与这一系列场面没有联系的,一切不是场面的,都被视为和体会为次要乃至多余,小说颇像一个非常丰富的剧本。

一旦场面成为小说的基本因素,它在现在时刻所表现的现实问题便潜在地提了出来。我说“潜在地”,是因为,在巴尔扎克或在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里,与其说这是对具体所表现的激情,不如说是对戏剧性的激情,说它是现实更应该说它是戏剧,是它们给舞台的艺术带来了灵感。事实上,那时诞生的新的小说美学(小说历史下半时的美学)表现在结构的戏剧特点上:这就是说,在一个集中的结构上,一、在一个唯一的情节之上(与“骗子无赖”结构的实践相反,后者是一连串不同的情节);二、在相同的诸多人物之上(让人物在路途中间离开小说,对塞万提斯说来是正常的,但这里却被视为一个缺点);三、在一个狭小时间的空间之上(即使在小说的开始与末尾之间流去许多时间,情节却只在被选择的数天之内发生)。所以,比如说《恶魔》伸展在几个月中,然而它的极为复杂的情节却分布在两天,之后三天,再之后两天和最后五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