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44

可是,我曾有过两次,相隔只几天工夫,看见过幽灵的出现。当时我二十三岁。我同米歇尔一起在南方,像通常一样,他如果说不是每天,那至少也是隔三差五地钻进蒙特卡洛的赌场。那一天,我到赌场门口去等他。我已成年,是可以进赌场里去的,但年轻人的那股廉耻之心在阻止我进去;如果进去,我可能会觉得很不对劲儿的,因为赌窟里的一些面色苍白的男人和涂脂抹粉的女人在把他们富余的钱财(其实往往是他们的生活所需之钱财)换成从前代替金钱的赛璐珞筹码下注。再者,我身边几乎经常牵着一条狗,而狗是不允许进入无论什么样的神圣场所的。我不太清楚米歇尔半年之后就要娶作妻子的那个忠实的英国女子身在何处,我想是她的偏头疼发作,使她待在了家里。

突然,我在我待的台阶上隐约看到米歇尔站在一种透明的笼子里,那是通向赌场“圣殿”的候见厅,由几个通向外面的玻璃门把它与外界隔开,里面同样的几个玻璃门也关着,透过这些玻璃门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门后面“圣殿”的中央过厅,该过厅通向各个赌场。我父亲显然是正准备出来,可正在这时,他突然与一位夫人相遇,并认出她来,而那位夫人则是正在往里走。这个女人没有谁会多看她一眼的: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身宽体胖,有点臃肿,衣服的质地与品位平平,是那种自命不凡、庸俗可笑的女人,存了一些年金或抚恤金,不时地跑到蒙特卡洛来“碰碰运气”。米歇尔堵住门在跟她说话,或者说是在冲她喊叫,完全不考虑这么大声叫嚷会引起别人的反感。一个枝形吊灯的光亮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似的照着他俩,那女人吓坏了,显然是想溜掉,而且还得逞了,因为她与一些新来的人一起钻进通向里面的玻璃门中间去了。

几个看门人无疑是看见和听见了这番争吵,赶忙打开通向外面的门;米歇尔走了出来,只有少数几个人看了他一眼,他们只是隐隐约约地发现了都上了点年纪的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在争吵。其实,争吵是单方面的,那个女人一句话也没说。米歇尔的模样吓坏了我:他走路摇摇晃晃的。

一辆属于那种当时专门在度假胜地展示风采的出租马车在台阶下待客,我们便上了马车。我不想说我是扶着他上车的,因为他从不愿意让人搀扶。

“怎么回事?”

“那人是伊尔什太太,就是给贝尔特和加布里埃尔看过病的那个医生的遗孀。别多问了。”

仿佛是在一个噩梦中似的,同样的场面稍有不同地在十来天之后又出现了,当时我们正沿着尼斯的一条几乎店铺挨着店铺的质量良莠不齐的古董店街闲逛。米歇尔不是古玩收藏家,他这个人很少在一家店铺或一个地方待很久的。(“我们不是本地人,我们明天要走的。”)不过,他喜欢溜一眼这些零散的物件,评判一下它们的优劣、价格,想象着是什么偶然的机会把它们弄到这儿来的。可是对我来说,挑挑看看那些如果我们是收藏家的话本会买的东西是挺有意思的,而且即使不买,一饱眼福更加令人开心。兰西尔的一些版画,布格罗的一些照片,复制成一件小玩意儿大小的象牙制希腊宙斯神的侍酒童子,本韦努托·切利尼的大理石制希腊宙斯神的侍酒童子,一个螺钿和乌木格子棋盘,一些残缺的隐修院模型等等,由于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那些店铺的一部分商品摆到了人行道上。一个没戴帽子的女人坐在她店铺门边上的一个货摊前,看见我们走过来,便连忙站起身,躲进屋里去了。可是,米歇尔一眼就认出她来,就像十来天前那样,尽管相隔二十七年了,她模样变了许多。他跟着追进店去,让门虚掩着,那扇门稍一动就会引起一片声响。窄小的店铺里放满了一把把摞起来的椅子,一些每只表示一个不同时间的放在路易十三式食厨上的座钟,一些仿洛可可式的古色古香的物件。那女人缩到尽头墙根前,夹在一张摆满碗碟的桌子和一个放了一盏灯的独木桌之间。米歇尔在这间售货间的背景下,挥动着拳头,仿佛既在威胁那些易碎的物品,又在威胁那个面色苍白、浮肿的女人,她无疑比她的那些易碎物品更经不起打。我只听见一些吼叫声:“凶手!小偷!杀人犯!”而且,仿佛是突然从一座倒塌房屋下面冒出来的不洁的气泡似的,还骂了一句:“臭犹太女人!”

我也知道米歇尔和我一样并不喜欢《旧约》这本一些人认为令人鼓舞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是丑恶或讨厌的书,但他却对四处漂泊、不被理解、受到迫害的犹太人有着一种本能的同情;他对这个有时富有天赋而几乎总是具有人的热情的种族的看法是同时考虑到那些富有的或穷苦的、银行家或小裁缝的利益的。但是,他一旦发起脾气来,就把一个德吕蒙分子或反德雷福斯分子的脏话借用过来了,正如一个被狂怒控制着的行人随手从泥泞中抓起一把刀子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