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36

我祖父的心愿不折不扣地实现了。婚后一年,夫妇二人的独生子出生了,取名米歇尔-费尔南-玛丽-约瑟夫,为简便起见,我们将称他为米歇尔-约瑟夫。我不打算经常提及这个大我十八岁的异母兄长,不过因为无法切断我的叙述,我也不能完全不提到他。描绘一个此刻正在保姆怀里啼哭的人的特征似乎有点为时过早了,不过,有一句引言却是不得不提的,而我是从米歇尔-约瑟夫本人那儿借用来的;我在其他地方谈到过的而且也是他在大约六十年后撰写的一些简短回忆录的头几行用一句话提到他的诞生,这句话是人们也许在任何其他的自传中无法找到的一句话:“我生于图尔奈的一处私宅里,根据保存在档案中的一份资料,宅子里的家具花费了两万六千法郎。”

我在米歇尔的荒唐作为中看到了米歇尔-夏尔及其儿子身上所幸存的那种温情。而在下一代,情况则大不一样了。教育在这其中起了一些作用。这个父母没怎么能够领他从这一泉城到另一泉城走走和观看一场场赛马的孩子,时而在其外婆玛丽-阿泰纳伊的仙女(我自个儿美化的名字)家族农庄里被精心呵护且过分溺爱,时而又在黑山他奶奶诺埃米的照看下成长,令人惊异的是,这个淘气的孩子与难以相处的诺埃米奶奶却是很合得来。冬天,米歇尔-约瑟夫被交给一位性情暴戾的老军官及其妻子照看,老军官的妻子是一位个子矮小的夫人,擅长在瓷器上作画,然后把自己的产品当成旧时里尔的物品出售,而随后产生的不睦无疑令夫妇二人的年轻男房客的精神受到创伤。后来,米歇尔虔诚的姐妹玛丽·德·P对这个孩子的坏脾气没了信心,要求她的兄弟把孩子接回去。我们将看到这个孩子从一种宗教教育的地狱过渡到一种世俗教育,从沃吉拉尔街的耶稣教会学校进入杜埃中学,又从那儿到了里维埃拉河畔的一所良家子弟寄宿学校,在这中间,他还逛过一些肮脏不洁、属于另类的地方。一贯放浪形骸的米歇尔,在想到自己的儿子时(也就是说他极少想到自己的儿子),就给他买不少礼物,从新出的铅制玩具车到第一辆摩托和第一辆跑车。他还让自己尚是个少年的儿子在一个充当随从的同伴的陪同下长途旅行——我在别处说过他有时利用假期或干脆在儿子上学期间把儿子硬拉出来,同他和他的第二任妻子或情妇中的一个一起过上一段日子,这些做法常常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由此,在父子二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持续了一辈子的敌意。一九〇六年,当米歇尔-约瑟夫到了应征入伍的年龄时,他选择了前往比利时,他是在图尔奈出生的,可以这么做。米歇尔对此大为恼火,可他也不想一想,正是他自己那逃兵身份才使得米歇尔-约瑟夫在国外出生,才使他的选择成为可能。如同遇此情况的其他人一样,小伙子只想逃避在法国军队的三年服役期,这一点大概是不会让那位沙文主义的父亲受到刺激的。但是,从逻辑上考虑则又有所不同:米歇尔隐约感到他儿子在换个国土的同时,也就放弃了蒙田、拉辛、拉图尔的色粉画和《世纪传说》。他这么看并非完全不对。儿子以一种可以预料得到的反应一古脑儿地反驳了自己的父亲:娶过三个妻子、有过许多情妇的米歇尔一共就生了两个孩子,而米歇尔-约瑟夫将成为一个多子女家庭的父亲。他虽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的儿子,但他将以不学无术为自豪。米歇尔尽管对宗教生活的某些方面有着强烈的向往,但在生活之中和死的时候都全无信仰;米歇尔-约瑟夫却没有错过一次十一点的弥撒。米歇尔是个不把祖宗当一回事的贵族,他连自己曾祖母的名字都不知道;米歇尔-约瑟夫却知道家族谱系。父亲对自己的儿子虽冷漠但却百依百顺;儿子对自己的孩子则会是很严厉的。在其简短的回忆录中,米歇尔-约瑟夫尽可能地不去提及这个在各个方面都受到顶撞的父亲,被称之为“我亲爱的妈妈”的贝尔特也只是在她临终时被提到过一次,米歇尔为此还指责儿子在母亲去世之时连哭都不哭一声。

不过,使父子二人疏远的最大原因则是他们对待金钱的态度。米歇尔喜欢钱是为了花的;米歇尔-约瑟夫喜欢钱则是因为他知道,在银行里没有存款,对于他来说所有一切宝贵的东西——社会地位、门当户对的婚姻、上流社会的艳遇——全都会化为泡影。我小的时候老听见父子俩唇枪舌剑,相互指责:“你把家族几代人的田产都给卖了:克莱伊昂古尔、德拉努特尔、黑山……”——“算了吧,祖宗的田产……你连祖宗待的国土的公民都不是了……”至少有一次,我看见他俩在这个边境线不确定的地区比在别处的争吵更加愚蠢,最后竟然大打出手。我当时还小,不可能弄清儿子对父亲的恨(也许是因为缺少父爱所致)是因为米歇尔对他儿子所希望相信的一切鄙夷不屑呢,还是自负的继承人干脆就不想原谅专制的父亲把一大笔财富给挥霍掉了,在把继承权的移归视为一种授权的人看来,这两种态度其实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