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礼 10

动乱的年代结束以后,安娜-玛丽又恢复了中断已久的生育。这个停顿让我估计皮埃尔-路易早就让他的夫人离开了被占领的城堡,以前我想象的有关我外高祖母在那些无套裤汉中间生活的情况纯粹是我自己的杜撰。不管怎样,她已经有五个孩子了,后来又添了四个。其中一个叫约瑟夫-吉斯兰,生于一七九九年,就是我的外曾祖父。他的长子,就是我的外祖父,在一八五五年终于离开了马尔西安领地,但他续弦生的几个孩子仍旧留在那里,他们的后代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还住在那儿。

我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到马尔西安城堡去观光,只记得那里的花坛和吱吱叫的孔雀。一九二九年到比利时逗留稍长的时间,我又到那里去了一次,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那时我与我母亲的娘家又有了联系,而这一切对于我都只不过是个传说。我的舅姥姥路易丝热情地接待了我,还稍许带着些拘谨,那是当时有教养的英国女人的特点。路易丝·布朗·奥米拉生在伦敦,是纯粹或者部分爱尔兰人的后裔。喜欢她的人说她出自名门,心怀不善的人也不否认第一种说法,但断定我的舅姥爷埃米尔-保尔-吉斯兰是在布赖顿遇见了路易丝并且娶了她,那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年轻的家庭女教师。有些暧昧不清的说法,论及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日期,但户口登记驳斥了这些恶意的传闻,不然就是根据需要作了完全不正确的更改。有一位天真的家谱作者说:“一个正派严肃的男人娶了一个他钟爱的女人”,也同样远远地不符事实。这传奇性结合的头几年是在荷兰的一处宅邸中度过的,这房子属于埃米尔。他暂时远离他的家人,从那里给他一个有点厌恶女人的表兄弟奥克塔夫·皮尔麦茨寄了许多信,夸示他夫妻间和美的生活。

他的儿子埃米尔在交易所工作,天性就是个保守主义者,都用不着用政治原则去支持保守主义。他本是老礼宾司的官员,是个浸透了华盛顿上流社会趣味的交际场上的人物,在华盛顿曾有过两次风光体面的婚姻,但两位夫人都没有孩子。我这样说仿佛是在描绘一个诺尔布瓦式的人物,其实,这个混有爱尔兰血统的瓦隆人自有一种生活趣味,是普鲁斯特笔下那彬彬有礼的外交官所缺少的。他喜欢漂亮姑娘、美味佳肴和高雅的绘画。由于有佳肴和绘画,从一九四〇到一九四五年,他在伦敦的宅邸成了流亡中比利时政府要员温馨的避难处。他性格有些沉闷,至少并不热衷家庭聚会。他像那些只管自己欢乐的男人一样,有些怪癖。义和团运动之后,他马上当了驻中国的公使。当慈禧的政府同意出资修复被损毁的公使宅邸时,他获准按照马尔西安城堡的样式修建,不仅是图样,连砖和石板都从比利时用编着号码的包裹寄去。这个奇特的建筑如今仍然存在,据说在中国政府收回它的所有权之前,由比利时暂时租给了缅甸大使。这个稀罕建筑的内部相当现代化。埃米尔·德·卡·德·马发出了请帖,居然请到了两位有皇家血统的年轻公主出席晚宴,直到那时两位公主从来没有出过紫禁城。喝咖啡的时候这些身份高贵的人物欠身告退,而且很长时间不回来,引起了不安。大家开始找她们:原来她们没完没了地拉最讲究的马桶水箱,小小瀑布的哗哗流水应和着她们清脆的笑声。这次晚宴是我埃米尔舅舅一次社交上的胜利。

将近一九五〇年,这个阅历如此丰富的人死于伦敦,作为高级外交人员,享受到豪华的丧礼,让人印象深刻。这一方面是对走向消亡的一类人表示敬意,同时也显示了他长久以来所代表的被两次大战蹂躏的国家荣誉。我从他的一个同事那里得知,他逝世以前的几个月,曾感到非常悲哀后悔,仿佛他的一生只不过是个官方的木偶,一个衣着华丽的幽灵,由外交部牵着线,在布景前扮演着皮影戏,而那布景刹那之间就不复存在。这种懊悔心情本身就证明了他的确不止于此。

他的弟弟阿诺尔德从来就没有任何雄心壮志,只是漫不经心地经营着马尔西安和在荷兰其他地方拥有的地产,倒是个可爱的上流社会人士。他跟他这个圈子里的一个颇具眼光的女人分了手。他们的儿子让,比我小几岁,他对野生动物的兴趣很招我喜欢。他驯养了一只狐狸,总紧紧地牵着。狐狸的脖子上有个蓝色天鹅绒的项圈,长着一对聪明的眼睛,蓬蓬松松的毛皮,颜色像秋天的枫叶,很驯服地跟着他,但仍保留着迂回前进又忽而飞奔的习惯,就像人们拉着绳子训练的小狗常有的步态。

一九〇七年版的《贝德克尔手册》对游客保证说马尔西安城堡的藏画值得一看,但是一九二九年这些藏画已经不在城堡里了,我估计是在装饰着埃米尔的公使馆。一种库尔贝式的、很有浪漫气息的现实主义巨幅家庭成员肖像,挂在第二帝国风格的客厅墙壁上。拿着手杖的先生们在林间小路里散步,身着猎装的女士优雅地依靠在她们的马匹身旁。十八世纪布鲁日的主教,一个叫做巴扬古-古尔克的人,在一个角落里留下了革命前旧时代的一本笔记。路易丝舅姥姥把一个装满细密画的纸盒子放在我的膝盖上。我被一位少妇的形象吸引住了:她穿着一袭白纱裙,身材娇小,脸色白得像葡萄牙女人或巴西女人,黑色的卷发笼在一顶白色透明的软帽里。背面写着画中人的名字,墨水已褪色了:玛丽亚·德·里丝贝亚。关于这个人我的舅姥姥一无所知,只知道她不属于我的直系长辈,似乎出自某一位长辈的二房夫人。我之所以在这里提起,是因为我有时候很想把她的名字和她的相貌放在我的一部小说或者一首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