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余波(二)

我来到瑞秋的病房时,丹妮丝也在场。我们两人没有什么话讲,因此双双尴尬地在瑞秋的病房里坐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但又心知那会让我感觉更糟。瑞秋没有醒。显然,她的肺部受到了感染。

我从心底盼着瑞秋醒来。事后回想,那种想法又蠢又无意义,因为我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讲,但我恨不得再跟她讲讲话。我坐在那儿,盯了她大约一个小时。她的鬈发不见了,闭着嘴,因此我看不见她的大牙齿。她合着眼帘,因此也无法看见她的眼睛。你还以为躺在那儿的人看上去会完全变个样,但不知什么原因,她看上去一如往常。

其实,我全程一直在掉眼泪。因为不知何故,我从未真正意识到她快死了,此刻我却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亡,这种感受莫名地不一样。

关于瑞秋的死,有些事我本来明白,却并未从心底懂得,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我是说,也许在理性层面上,你明白某人时日无多,但在感性层面上,你并没有回过神来。等到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便是你感觉万箭穿心的一刻。

于是,直到像个白痴一样坐在那儿,望着她死去,我才真正回过神来。只可惜为时已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已来不及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对“死亡”略有所知——那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渐渐走向死亡。人海当中,终究只有一人有如此眼眉,如此姿容,如此开怀大笑,笑得挑高了双眉,鼻翼微微翕张。世间之上,这人终究只活一次,此刻她的生命之火摇摇欲灭,而我全然无力承受。

我又想起,我与厄尔拍了一部关于死亡的电影,但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也许厄尔略知其中滋味,但我确实知之甚少。再说,那部电影的主角是个我们并不太熟的女孩。实际上,我们拍的根本不是一部关于她的电影。她处在濒死之际,我们却自顾自拍了一部关于自己的电影。借这个女孩的名义,我们竟然拍了一部关于自己的电影。它看上去如此愚蠢,错误百出,害得我无法止住眼泪。电影《瑞秋》压根无关瑞秋。它揭示的是我与厄尔对瑞秋知之甚少。我们如此自负,竟想拍摄一部关于她的电影,真是荒唐至极。

于是我坐在那儿,脑海中始终有个疯狂的想法,盼着瑞秋醒来,告诉我她曾思索过的一切,让它得以付诸记录,让它不会就此湮灭。我在想:如果她已经无法再次思索,如果她的大脑已经不再拥有意识,那怎么办?这个想法可怕至极,我不禁放声痛哭,仿佛一头海象一样号啕起来——“昂昂昂昂昂嗷”。

丹妮丝呆坐着,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我渐渐悟出该如何拍摄电影《瑞秋》了(我真恨死了这事):它必须尽可能地记录瑞秋的生平,能记多少就记多少。理想状况下,我们会有一台摄像机跟拍她的一生,另一台摄像机则设置在她的脑海中。我感觉自己满腹怨气,怨这个想法无法办到,怨她即将悄然离世,毫不留痕。仿佛她从未到过我们身旁,从未留下音容笑貌,从未有过口头禅,从未在坐立不安时扭手指,从未在吃到某种美食、闻到某种气息时猛然回忆起某一幕——我说不清,也许忍冬会让她想起某个夏日与朋友嬉戏的时光,她妈妈那辆汽车风挡玻璃上的雨丝会让她觉得活像外星人的手指。仿佛她从未做过春心荡漾的美梦,梦中有着傻乎乎的休·杰克曼;仿佛她从未勾勒过日后念大学的图景;仿佛她从未对这个世界有过种种独一无二的见解,却永远不会对人细诉。以上种种,以及她曾有过的所思所想,如今都将化为泡影,惊鸿般无迹可寻。

电影《瑞秋》的真义本该在于表现痛失瑞秋是多么糟糕,多么狗屎;表现她原本会度过多么悠长而精彩的一生——如果她有幸熬过这一劫的话。她的死愚蠢到家,毫无意义,非常操蛋,并无半点所得、半分收获。我坐在那儿,思考着电影《瑞秋》,心中明白片中势必要拍出我在医院病房里崩溃失控的一幕,拍出她妈妈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目光呆滞,仿佛一尊雕像。此时此刻,我还能置身事外地想这些,真让我恨死自己了,但我实在忍不住。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进了病房。如果你觉得我们能一边哭一边说话,那你纯属犯傻。

后来我们不得不去走廊。但在那之前,妈妈跟丹妮丝打了个怪异的招呼:她搂了搂丹妮丝,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丹妮丝只是僵硬地坐在那儿。

我和妈妈坐在医院走廊两把再寻常不过的椅子里,尽力把心里的眼泪流光。到了最后,我总算可以一边抽噎一边挤出几句话。

“我只是……盼着……盼着她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