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3页)

两天以后,张文冒冒失失撞了进来。他穿了件崭新的西式衬衫,打着绸领带,一条色彩鲜艳的手绢,插在上衣口袋里。他晒黑了,挺漂亮。她一见他,就为他的离去,找了种种理由:他可能是想法儿挣钱去了,好吃饭呀,他爱她,所以拚命地为了她干活去了。她见了他,把心里的怨气压了一压。不论怎么说,他是她的情人,是她的男人。可是,张文没有理她。他忙着打行李。她看着他,莫名其妙,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把他的短裤、衬衫,还有她给洗干净的袜子,都拾掇起来,装进一只浅颜色的新皮箱里,那是他刚刚拎回来的。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不过还是没说话。

他停下手来,看着她。眼神不那么凶了,透出怜悯的神色。他那抿得紧紧的嘴上,挂了一丝笑。“我以后不回来了,”他说,“我要到印度去。”接着又打他的包。

她楞住了,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哎呀,印度,那么远。她打床上跳下,拉他的袖子。“我也去,张文,你上哪儿,我也上哪儿。我不怕。”

他笑了起来,“别那么孩子气。扛着那么大肚子,怎么跟我去。带着个快冒头的小杂种,跟我去,那才有看头呢!快住嘴吧,我要做的事多着呢。”

她心里一寒到底。她放了他的胳膊,坐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害怕到极点。“我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办呢?”她问。

“回家去。”

“不等……”

“还等什么?”

“不等孩子生下来啦?”

“咳,回去吧!别再叨叨什么等不等的了。放聪明点儿吧。你把我吃了个精光,我所有的都花在你身上了,这还不够吗?咱不是没有过过好日子。我尽了我的力量来满足你,现在我要走了,办不到了,别那么死心眼。”

她扑倒在地板上,抱住他的双腿。“你一点也不爱我了吗?”

“当然爱你,”他更快地收拾起来。“我要是不爱你,你还能怀上孩子吗?”

她躺在地上,精疲力竭,站不起来。她有气无力地问:“咱俩今后,今后怎么办呢?”

“那谁说得上?别指望我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要是到了印度,有哪个姑娘看上我,我就得跟她好。我对女人硬不起来。人有情我有义嘛,对你不也是这样吗?已经给过你甜头了。”他嬉皮笑脸看着躺在他脚下的秀莲,摸了摸自己贼亮贼亮的头发。“你已经尝到甜头了,不是吗?”

收拾完东西,他在屋子里周遭看了一遍,是不是还丢下了什么。完了,用英文说了句:“古特拜,”就没影儿了。

他留下一间小屋,一张竹床,床上有一床被子,因为太厚,装不进皮箱。此外还有两把竹椅子,一张竹桌子和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秀莲在床上躺着,直到饿得受不住了,才爬了起来。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得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也许能靠卖唱,挣点儿钱糊口。只要熬到把孩子生下来,就可以随便找个戏园子,去挣钱。不管干什么,只要能挣钱,能养活孩子就成。她尝够了这场爱情的苦头,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让人卖了呢,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比这强。

第二天,她整整躺了一天。起床的时候,腿肿得老粗,连袜子都穿不上了。她知道自己很脏,好多天没换过衣服,发出一股叫花子的味道。下午,她到江边一些茶馆里去转了转。茶馆老板听说她想找个活儿干,都觉得好笑。扛着个米袋大的肚子,谁要呀!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辫子散了,一头都是土。肿胀的双腿,跟身子一样沉重。嘴唇干裂得发疼,眼珠上布满血丝。走到大门口,她在台阶上坐下,再也挪不动步了。多少日子没换衣服,衣服又湿,又粘。干脆跳到嘉陵江里去,省得把孩子生出来遭罪。

她挣扎起来,又走回小屋去。屋门开着,她站住,吃了一惊。谁来了?张文改变主意了?还是有贼来偷她那宝贝被子呢?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屋子里赶,说什么也不能让人把被子偷走……突然,她收住了脚步。黄昏时暗淡的光线,照着一个低头坐在床沿上的人影。

“爸,”她叫起来,“爸!”她跪下来,把头靠在他膝上,撕肝裂肺地哭了起来。

“听说他走了,”宝庆说,“这下你可以回家了。我一直不能来,他吓唬我说,要宰了我。现在他走了,这才来接你回家。”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晴里充满疑惧和惊讶。“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回去,爸?”

“能,全家都等着你呢,快走吧。”

“可是妈妈……她会说什么呢?”

“她也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宝庆卷起铺盖,用胳膊夹着,带她走了出去。“等孩子生下来,我要跟着您唱一辈子,”秀莲发了愿,“我再不干蠢事了。”她忽然住了脚。“等等,爸爸,我忘了点儿东西。”她使劲迈着肿胀的腿,又回到她的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