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温妮·维罗克,维罗克先生的遗孀,史蒂夫(已经死去,在无知的情况下去完成一项人道主义任务,被炸成了碎片,他很忠实于姐姐)的姐姐,没有跑出会客室。她是看到血流后才跑的,但那是本能的反应。在门口,她停下了,低着头发起了愣。会客室虽小,维罗克夫人仿佛觉得自己好像花费了几年时间才跑过去,站在门口,此时的她与刚才站在沙发旁边的那个她截然不同了,她当时有点眩晕,但感到异常的镇定,因为她觉得自己无牵无挂,不必负担任何责任。现在,维罗克夫人不再眩晕,思维也稳定下来了,但镇定感没有了。她害怕了。

虽说她在避免朝躺着的丈夫的那个方向看,但这不是因为她害怕的缘故。看看维罗克先生并不令人感到害怕。他看上去很舒服。此外,他已经死了。维罗克夫人不对死人抱有什么幻想。什么都救不了死人,不仅爱情不行,连仇恨都不行。死人无法伤害你,死人什么都不是。她对那个轻易就被她杀死的男人还有一种蔑视的心理。他曾经是家庭的主人,还是一个女人的丈夫,再后来成为了杀死她的史蒂夫的凶手。如今他在所有的方面都变得毫无价值。他比他身上的衣服、外套、靴子更没有价值,甚至他的价值比不上地面上的那顶帽子。他什么都不是了,他不值得再看一眼。他甚至不再是杀害史蒂夫的凶手。当人们来找维罗克先生的时候,屋里唯一能找到的凶手就是她本人!

她两次试着想把面纱戴好,却两次都因手在颤抖而失败了。维罗克夫人不再是一个从容不迫的人,身上也有责任要承担了。她害怕了。她一下子就刺死了维罗克先生。那一记猛刺,减轻了郁积起来的极度痛苦:她的喉咙中有喊叫不出的痛苦;她的眼中有流干了泪水的痛苦;她心中有因对那个人所犯的暴行感到愤慨而生的痛苦。这个男人抢走了她的男孩子,如今什么都不是了。那一记猛刺的动机很隐晦。血顺着刀柄流到了地板上,那一记猛刺已经变成了性质极为清晰的谋杀案。维罗克夫人对任何事情都不愿深究,但她不得不对这件事刨根问底了。在那里,不见了令人不安的脸,不见了责备的愁容,不见了痛悔的场面,不见了类似于理想的东西。她隐约看到那里有个物体。定睛细看,原来是绞架。维罗克夫人害怕绞架。

她一想到绞架就害怕了。她从来没有观摩过司法程序的最后一道情节,只是在某类故事书的木版画插图上见过,在她第一次看到的绞架插图上,竖立绞架的背景是暴风雨的黑暗,绞架用锁链和骨骼做装饰,有鸟在周围盘旋,啄食死人的眼珠。这样的插图是很可怕的。虽然维罗克夫人不是个博学的人,但她对这个国家的司法制度略有了解,她知道绞架不再以浪漫的方式竖立在阴沉的河岸边或荒凉的海角里,而是监狱的院子里。执行绞刑通常在黎明时分,谋杀犯被带到刑场,刑场周围被四面高墙包围着,就像在深渊里,场面寂静得令人感到害怕,新闻报道中总会出现“有关当局在场”这样的描述。她低头盯着地板,苦恼和羞愧使她的鼻孔微微发颤,她幻想着自己孤单地被一群陌生的戴丝绸礼帽的男人簇拥着,他们正镇定地按部就班地把绞索套在她的脖子上。绞刑?我不要!我不要!但绞刑怎样执行呢?想象无法给出如此安静的绞刑的所有细节,这增添了令她发疯的恐惧心理。报纸往往仅是在贫乏的报道的最后才提供一个带着某种感情色彩的细节。维罗克夫人记得那个细节。想到这个细节,她就感到脑袋像被火烤一样疼痛,仿佛“绞架的落差是14英尺”这几个字像烧热的铁针一样刺痛着她的脑袋。“绞架的落差是14英尺。”

这几个字还影响到了她的血肉之躯。她的喉咙出现一阵阵的痉挛,就如同在抗拒正在收紧的绞索;她非常害怕绞索猛地向上拉扯时把自己的脑袋撕掉,于是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脑袋。“绞架的落差是14英尺。”不!绝对不能上绞架。她无法忍受绞刑的痛苦。仅是想到绞刑就让她难以忍受。她无法忍受绞刑的想法。于是维罗克夫人下定决心立即离家出走,从一座大桥上投河自尽。

这次她终于戴好了面纱。她的脸上好像是戴了面具,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除了帽子上有一朵小花。她呆板地看了看屋里的钟表。她觉得钟表好像是停了。她无法相信从上次看钟表到现在只过去了两分钟的时间。这不对,钟表肯定早就停了。实际上,自她用刀猛刺之后第一口深呼吸,到她下定决心跳入泰晤士河,只过去了3分钟的时间。但维罗克夫人不相信这点。她好像听人说过,谋杀发生的时候,钟表总是停在谋杀发生的时刻,这样就能抓住谋杀犯了。她对此已经没有顾虑。“到了桥上,我就纵身一跳……”但她的行动速度很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