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远行,抵达香港后过了两天,我还是相当疲倦。搭飞机固然快得惊人,可是机舱内拥挤又摸不清东西南北。我的腰痛又狠狠发作起来,而头疼在我停留的这段时间又久久不退,这无疑影响了我对这块殖民地的看法。我听说有人到那儿旅游回来以后赞不绝口。“一个有前瞻性的地方。”每个人都这么说,“美得摄人。”然而那个星期的天气大半都阴阴沉沉,街道又拥挤不堪。我想我有时还是蛮喜欢这里隐隐呼唤的上海味——商店外的中文招牌或者只是看着中国人在市场里忙进忙出。只不过这样的呼唤,有时又教我不快。那就像在肯辛顿或贝斯沃特的无聊晚宴上,遇到曾经相爱的远房表妹,她的手势、表情、轻轻耸肩的小动作等,依然唤醒回忆,但她整个人与心中珍藏的印象相比,却像个不搭调,甚至丑陋的拙劣模仿。

我后来还是很高兴有詹妮弗陪着我来。起初她在一旁暗示,要我让她跟来,我还故意装不懂。因为即使到了最近这个阶段——我谈的是过去这五年——她依然觉得我像是个卧病在床的人,特别是当我人生里又出现了有关过去,也就是关于远东地区的事。我想,我心里早已不喜欢她这般过度关心,但后来,我念头一转,想到她是真的想离开现状一阵子——想到她也有她的烦恼,想到这样一趟旅程对她也有好处——我才同意让她与我同行。

詹妮弗还提议,我们不妨把行程延伸到上海,我认为这也未必不可行。我可以跟几位旧识谈谈,他们依然对外交部有些影响力,我确定要获准进入中国大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我知道有人就这么做过。然而,据说今日的上海,犹如昔日的上海借尸还魂一般。共产党最终没有破坏实体建筑,因此当年的租界,今日大体上仍维持旧观。尽管街道已经重新命名,街景却是一眼就认得出来,听说熟悉旧上海的人,回到那儿不必担心会迷路。可是,外国人自然完全不准进入,昔日奢华的酒店与夜总会,今日则成为毛主席政权的政府机关。换言之,今天的上海恐怕会糟蹋昔日上海的印象,这个更加拙劣的模仿给人带来的痛苦,比起香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附带一提,我已听说大半的贫穷问题——以及母亲曾经奋力苦战的鸦片毒瘾——在共产党统治下已大幅消减。这些邪恶的事情根除到什么地步,仍有待观察,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共产党在几年之间所达到的成果,是那些慈善机构和热诚的运动几十年也没达到的。我们在香港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我在怡东酒店的房间里踱步,调养我的腰酸,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我记得我当时心里想着,母亲对这样的结果会有什么看法。

到了第三天,我才去“萝丝黛庄园”。我们早就说好我独自前往,詹妮弗尽管整个早上都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午餐后送别我时却没再要把我捧在手心里不放了。

那天下午,阳光破云而出,我的计程车爬上山坡路时,道路两旁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有成群仅着背心的园丁在浇水、推平。最后计程车爬到了坡顶的平地,停在一栋大白屋前面,建筑风格属英国殖民地的大宅,有一长排的百叶窗,还有一厢楼房从另一侧延伸出来。这里必定一度是绝佳的居住环境,可以俯瞰海洋以及小岛西侧的大部。当我迎着微风站立,遥望码头,我可以直眺远方,看见有辆缆车正爬上一座遥远的山丘。转身面对大宅,看得出人们任它凋敝;尤其是窗台与门框上的漆都龟裂剥落了。

屋内,走廊里,隐隐闻得到煮鱼的闷腥味,不过却是一尘不染。有位中国籍的修女领我走过足音跫跫的走廊,到修女比琳达·希尼的办公室,她大约四十五六岁,脸上表情严肃,略显阴沉。是在那里,在那间拥挤的小办公室里,她们说有位名叫“黛安娜·罗伯茨”的女人,经由一个帮助滞留在红色中国的外国人的交涉机构,转送到她们这里。中国主管当局对她所知的一切就是,她自从战争结束以后,就住在重庆的精神病院。

“有可能战时大半期间,她也待在那里,”比琳达修女说。“我们实在难以想像,班克斯先生,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任何人一旦关进那种地方,极可能就从此消失。找得到她,全靠她是白种人。中国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毕竟他们希望所有的外国人都离开中国。因此后来,她就被送到我们这里,而且待在这里两年了。她刚来的时候,脾气好暴躁。不过,才一两个月,所有‘萝丝黛庄园’常有的好处,像是平静、秩序、祷告等,就发挥了作用。您现在可看不出她刚到时的那副可怜模样了。她平静多了。您刚说,您是她亲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