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刚才描述的这件事还有更深的一个层面,在此不知该不该提,我也不确定这件事有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此事跟菲利普叔叔那天在我家前面拉住我母亲的方式有关;还有,就是他进了屋子里对母亲说的话,声音有点不对劲:“可是我们什么方法都得试一试,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提不出任何具体证据,只不过小孩有时往往更能察觉那些比较不明确的事物。总之,我就是觉得那天菲利普叔叔绝对有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清清楚楚感觉到菲利普叔叔这次并不是“站在我们这边”;感觉到他跟那个肥胖的中国人,比跟我们还要亲密;甚至还感觉到——这极可能纯粹是我的幻想——胖男士坐车走的时候,菲利普叔叔还跟他互换了个眼神。如我所说,我无法指出任何具体线索来佐证这些感觉,也许是因为菲利普叔叔最后终究还是现出原形,才让我有这些后见之明罢。

即使到了今天,想到我跟菲利普叔叔的关系会那样收场,我心中仍隐隐作痛。我可能已经清楚地提过,他在那些年里已成为我崇拜的对象,我对他如此崇拜,甚至在我父亲刚失踪的那几天,我记得我甚至还觉得毋需太介意,因为菲利普叔叔总是可以递补他的空位。我无法否认,这个想法到后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不过我要说的是,我对菲利普叔叔有一份特别的感情,也难怪那天我会放松警戒跟他出去。

我说“放松警戒”,是因为在那最后一天来临前的一阵子,我愈来愈为母亲的安危担忧,不时看着她。就连她说想独处,我都会留心她走进哪个房间,并且留心有哪扇门、哪扇窗是绑匪可能闯入的。晚上我躺着不睡,听她在屋内走动,我总是把我的武器放在手边——那是一根末端削尖的棍子,是秋良给我的。

然而深入回想这一切,我觉得,事情发展到那个时候,我内心深处并不太相信我的恐惧会成为现实。就拿我认为一根尖棍儿就足以吓阻绑匪一事来说——我常在睡梦中幻想自己与数十名闯进楼上的绑匪恶斗,他们一个个被我打倒——这或许也说明了当时我的恐惧,依然停留在一个多么脱离现实、荒诞不经的层级上。

尽管如此,我为母亲的安危心焦不已是毋庸置疑的。我当时实在不懂,其他大人怎么都没有采取任何保护她的措施。那段时间,我不喜欢让母亲离开我的视线,而如我所说,倘若那天邀我的人不是菲利普叔叔,我绝不会放松警戒。

那是个晴朗多风的早晨。我记得我从游戏室的窗口,看着树叶在前院的马车道上飞舞。早餐后不久,菲利普叔叔就和母亲一起待在楼下,我于是可以放松一下,相信只要菲利普叔叔在她身边,她就不会有事。

上午过了一半,我听见菲利普叔叔叫我。我走到楼梯口,从护栏往下望,看见母亲与菲利普叔叔站在玄关抬头看我。这是几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他们有欣喜之色,仿佛听了一则笑话才刚笑完一样。大门没关上,有一道细长的阳光泻进玄关。菲利普叔叔说:

“我说小海雀,你不是一直说你要手风琴吗?哪,我要买一架送你。昨天我在汉口路的橱窗里看到一架精美的法式手风琴。店主显然不知道价格开得太低呢。我说不如我们俩过去看看。你要是看了喜欢,就是你的了。这主意不赖吧?”

这件事让我冲下楼梯,最后四阶还并作一步,还在大人周围打转,鼓动双臂模仿老鹰。我在耍宝时,很高兴能听到母亲的笑声——好一阵子没有听到她这样笑了。老实说,有可能这种气氛——以为情况或许就要开始回到从前——正是导致我“放松警戒”的重大因素。我问菲利普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他耸耸肩说:

“何不现在就走?如果放着,说不定就让别人看上了。说不定此时此刻,我们还在谈,它就被人买走了呢!”

我冲向门口,母亲又笑了。接着她告诉我,我得把外套、鞋子穿好。我记得我想说我不要穿外套,结果没提,以免大人改变心意,不只是害怕买不成手风琴,也怕整个轻松的气氛跟着改变。

菲利普叔叔跟我走过前院出发时,我漫不经心地向母亲挥别。接着我又走了几步,赶向等候的马车。菲利普叔叔拉住我的肩膀说:“哪,跟母亲挥挥手。”也不管我才挥过。不过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依他吩咐转身向母亲再次挥手,她的身影优雅端庄,亭亭立于门口。

大半的路,马车走的是我与母亲平日到市中心的路线。一路上菲利普叔叔沉默不语,这让我有点意外,不过我从来没有单独跟他共乘过马车,所以猜想这也许是他平常的习惯。每当我指着路旁的东西给他看,他的确会愉快地回应;不过没一会儿,他就又沉默地凝视窗外。林荫大道渐渐变成拥挤的街道,我们的车夫对着挡路的黄包车与路人吼叫。我们经过南京路那间小小的古玩店,我记得我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广西路转角的那间玩具店。马车接近蔬菜市场,我才想着该掩鼻阻挡腐菜味的时候,菲利普叔叔忽然用手杖轻敲,指示车夫把马车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