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第3/5页)

我沉在椅子里,移动身体都很困难。我也好大岛也好都久久保持着沉默。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擦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转角平台正面的彩色玻璃窗。楼梯对我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因为从楼梯上去可以见到佐伯,而现在则成了不具任何意义的普普通通的楼梯。她已不在那里。

“以前也说过,这大约是早已定下的事。”大岛说,“我明白,她也明白。但不用说,实际发生之后,令人十分沉重。”

大岛在此停顿良久。我觉得我应该说句什么,可话出不来。

“根据故人遗愿,葬礼一概免了。”大岛继续道,“所以静悄悄地直接火化了。遗书放在二楼房间她的写字台抽屉里,上面交待她的所有遗产捐赠给甲村图书馆。勃朗·布兰自来水笔作为纪念留给了我。留给你一幅画,那幅海边少年画。肯接受吧?”

我点头。

“画已包装好了,随时可以拿走。”

“谢谢。”我终于发出声音了。

“嗯,田村卡夫卡君,”说着,大岛拿起一支铅笔,像平时那样团团转动,“有一点想问,可以吗?”

我点头。

“关于佐伯的去世,不用我现在这么告诉——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再次点头:“我想我知道。”

“就有这样的感觉。”大岛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想喝水什么的?老实说,你的脸像沙漠。”

“那就麻烦你了。”喉咙的确渴得厉害,大岛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

我把大岛拿来的加冰冷水一饮而尽。脑袋深处隐隐作痛。我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台面。

“还想喝?”

我摇头。

“往下什么打算?”大岛问。

“想回东京。”我说。

“回东京怎么办?”

“先去警察署把以前的情况说清楚,否则以后将永远到处躲避警察。下一步我想很可能返校上学。我是不愿意返校,但初中毕竟是义务教育,不能不接受的。再忍耐几个月就能毕业,毕了业往下就随便我怎样了。”

“有道理。”大岛眯细眼睛看我,“这样确实再好不过,或许。”

“渐渐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了。”

“逃也无处可逃。”

“想必。”我说。

“看来你是成长了。”

我摇头,什么也没说。

大岛用铅笔带橡皮的那头轻轻顶住太阳穴。电话铃响了,他置之不理。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电话铃停止后他说道,“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生存的一个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我想应该是脑袋里——有一个将这些作为记忆保存下来的小房间。肯定是类似图书馆书架的房间。而我们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确状态,必须不断制作那个房间用的检索卡。也需要清扫、换空气、给花瓶换水。换言之,你势必永远活在你自身的图书馆里。”

我看着大岛手中的铅笔。这使我感到异常难过。但稍后一会儿我必须继续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至少要装出那种样子。我深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充满肺腑,将感情的块体尽量推向深处。

“什么时候再回这里可以么?”我问。

“当然。”大岛把铅笔放回借阅台,双手在脑后合拢,从正面看我的脸,“听他们的口气,一段时间里我好像要一个人经管这座图书馆。恐怕需要一个助手。从警察或学校那里解放出来自由以后,并且你愿意的话,可以重返这里。这个地方也好,这个我也好,眼下哪也不去。人是需要自己所属的场所的,多多少少。”

“谢谢。”

“没什么。”

“你哥哥也说要教我冲浪。”

“那就好,哥哥中意的人不多。”他说,“毕竟是那么一种性格。”

我点头,并且微微一笑。一对难兄难弟。

“嗳,田村君,”大岛盯视着我的脸说,“也许是我的误解——我好像第一次见到你多少露出点笑容了。”

“可能。”我的确在微笑。我脸红了。

“什么时候回东京?”

“这就动身。”

“不能等到傍晚?图书馆关门后用我的车送你去车站。”

我想了想摇头道:“谢谢。不过我想还是马上离开为好。”

大岛点点头。他从里面房间拿出精心包好的画,又把《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递到我手里。

“这是我的礼物。”

“谢谢。”我说,“想最后看一次二楼佐伯的房间,不要紧的?”

“还用说。尽管看好了。”

“您也一起来好么?”

“好的。”

我们上二楼走进佐伯的房间。我站在她的写字台前,用手悄然触摸台面。我想着被台面慢慢吸入的一切,在脑海中推出佐伯脸伏在桌上的最后身姿,想起她总是背对窗口专心写东西时的形影。我总是为佐伯把咖啡端来这里,每次走进打开的门,她都抬起脸照例朝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