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3/5页)

“开车也是相当危险的运动,我想。”

“危险种类不同。我开车的时候,尽可能开出速度来。开出速度,发生交通事故就不是折断手指那样的小事故。而若大量出血,血友病患者也好健康人也好生存条件都差不许多。公平!不必考虑凝固不凝固那类啰嗦事,可以怡然自得无牵无挂地死去。”

“确实。”

大岛笑道:“不过别担心,轻易不会出事。别看这样,性格上我非常谨慎,从不勉强,车本身也保持在最佳状态。况且,死的时候我想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死。”

“拉上谁一起死不在大岛的人生选项之内。”

“正确。”

我们走进高速公路服务站的餐厅吃晚饭。我吃炸鸡块和色拉,他吃咖喱海鲜和色拉。以充饥为目的的饮食。他付账。之后又上车前进。四周彻底黑了下来。一踏加速器,引擎转速仪的指针猛然跳起。

“听音乐可以么?”大岛问。

我说可以。

他按下CD唱机的放音键,古典钢琴乐响起。我倾听了一会儿音乐。大体听得出。不是贝多芬,不是舒曼,从年代上说介于二者之间。

“舒伯特?”

“不错。”他双手搭在方向盘的以时钟来说是十时十分的位置,瞥了我一眼,“喜欢舒伯特的音乐?”

我说不是特别喜欢。

大岛点头道:“开车的时候,我经常用大音量听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晓得为什么?”

“不晓得。”

“因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是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作业之一。尤其这首《D大调奏鸣曲》,难度非同一般。单独拿出这部作品的一两个乐章,某种程度上弹得完美的钢琴手是有的,然而将四个乐章排在一起,刻意从谐调性这个角度听来,据我所知,令人满意的演奏一个也谈不上。迄今为止有无数名钢琴手向此曲挑战,但哪一个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还没有堪称这一个的演奏。你猜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罗伯特·舒曼诚然是舒伯特钢琴乐难得的知音,然而即使他也称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长。”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名钢琴手向它挑战呢?”

“问得好。”言毕,大岛略一停顿。音乐笼罩了沉默。“我也很难详细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强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比如你为漱石的《矿工》所吸引。因为那里边有《心》和《三四郎》那样的完美作品所没有的吸引力。你发现了那部作品。换言之,那部作品发现了你。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也是如此,那里边具有惟独那部作品才有的拨动人心弦的方式。”

“那么,”我说,“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听舒伯特的奏鸣曲呢,尤其是在开车的时候?”

“舒伯特的奏鸣曲、尤其是《D大调奏鸣曲》,如果照原样一气演奏下来,就不成其为艺术。正如舒曼指出的,作为牧歌则太长,技术上则过于单一。倘若如实弹奏,势必成为了无情趣的骨董。所以钢琴手们才各显神通,独出机杼。例如,喏,这里强调承转,这里有意放慢,这里特别加快,这里高低错落。否则节奏就出不来。而若稍不小心,这样的算计就会使作品的格调顷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乐。弹奏这首D大调的任何一位钢琴手都挣扎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无一例外。”大岛倾听着音乐,口里哼着旋律,继续下文,“我经常一边开车一边听舒伯特,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刚才也说了——几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够刺激人的意识,唤起注意力。如果听舍此无他那样的完美音乐和完美演奏开车,说不定就想闭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倾听D大调奏鸣曲,从中听出人之活动的局限,得知某种不完美性只能通过无数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体表现出来,这点给我以鼓励。我说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岛说,“一说起这个,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种类,也有程度问题吧?”我问。

“自然。”

“比较地说也可以的——以往听过的《D大调奏鸣曲》中,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的演奏呢?”

“好难的问题。”他说。

大岛就此思索起来。他按下换挡,移到超车线,一阵风地追过运输公司的大型冷冻卡车,又拉起车挡,返回行车线。

“不是我有意吓唬你,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这绿色赛车是最难看见的一种车。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险,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赛车的车身颜色该涂红的,那样容易看见。法拉利大多是红色就因为这个道理。”他说,“可我就是喜欢绿色。危险也要绿的。绿是林木色,红是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