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2/4页)
他们上饭厅吃晚饭以前,他跟她一起待了半个钟头,使他万分欢喜,对生活万分满意。可是,一到饭桌上,辛苦工作一天后无法避免的反应和疲劳就把他控制住了。他觉得眼皮沉重、心情急躁。他想起,正是在这饭桌上,他生平第一次,在他当时以为是高度文明而有修养的气氛里,跟文明人一起吃饭,可是如今他瞧不起这种场合,并且时常感到腻烦了。他又看到了一眼那个好久以前的可怜巴巴的自己,那个自惭形秽的野人,痛苦不安得每个汗毛孔直冒汗,给叫人为难的分门别类的餐具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被那个吃人魔王般的仆人折磨着,妄想一纵身就跳上高山绝顶,过上流社会人士的生活,到末了,才打定主意老老实实地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懂的不装懂,素来不文雅的地方就不装得文雅。
他朝罗丝瞥了一眼,来安安自己的心,活像一个旅客,想到也许船只会失事,一下子惊慌起来,拚命寻找救命圈在哪里。得了,总算有了这点儿成绩——得到了爱情和罗丝。其他的一切全经受不起书本的考验。罗丝和爱情可经受过来了;他给这两者找到了生物学上的认可。爱情是生命的最崇高的表现。造物主对他就像对所有正常的男人那样,花了好大的力气把他造得适宜于恋爱。造物主足足花了一万个世纪——是啊,十万个世纪,一百万个世纪——来干这个工作,而他呢,正是造物主最出色的成绩。造物主使爱情成为他一身最强有力的品质,给他天赋的想象,使爱情的力量加强千百万倍,然后打发他上人间来叫异性刺激、陶醉,来找配偶。他伸手到桌子下,抓住就在身边的罗丝的手,一握之下,一道热流就打了个来回。她对他倏的瞥了一眼,一双眼睛亮闪闪、水汪汪。他浑身上下感到刺激,眼睛也是这一副模样;他不知道,她眼睛里的这种亮闪闪、水汪汪的表情,多半还是看到了他自己眼睛里的表情才激起来的呢。
当地高级法院的勃朗特法官就坐在他的斜对角,摩斯先生的右首。马丁过去见过他好几回,并不喜欢他。他跟罗丝的父亲正在谈工会运动,当地的局势和社会主义,摩斯先生想设法拿社会主义这个论题来把马丁挖苦一番。到末了,勃朗特法官带着温厚、慈祥的怜悯朝这面望着。马丁心里不禁暗暗好笑。
“年轻人哪,你再大一些,就会把它丢掉的,”他用安慰的口气说。“治疗青年的这一类通病,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转过脸去望着摩斯先生。“我认为,在这种情形之下,讨论是没有用的。反而会叫病人愈来愈倔强。”
“一点也不错,”对方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意。“不过对病人偶尔提醒他的病情,也有好处。”
马丁愉快地笑起来,可是笑得有些勉强。白天太长了,工作又太紧张,他这会儿真累得痛苦不堪。
“没问题,你们俩都是出色非凡的医生,”他说,“可是,如果你们肯听一点点病人的意见的话,那听好:你们的诊断糟糕得很。说实话,你们以为在我身上找到的那种病,你们俩自己倒害着呢。我呢,可是免疫的。在你们血管里猖狂的那种半生不熟的社会主义细菌,可没有感染我。”
“真俏皮,真俏皮,”法官咕哝着说。“真是辩论的好伎俩,反过来讲别人了。”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马丁眼睛里冒着火,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你知道,法官,我听过你的竞选演讲。靠了某种单一的思想方法——顺便提一下,‘单一的’是我的一个心爱的字眼,谁也不懂得它的意义——靠了某种单一的思想方法,你骗自己说,你相信竞争制度和‘强者生存’的原则,可是另一方面,凡是剥夺强者的力量的措施,你都全力拥护。”
“我的年轻人哪——”
“别忘了,我听过你的竞选演讲,”马丁警告他说。“这全是有案可查的,你主张管理州与州之间的贸易,节制铁路托拉斯和美孚石油公司,保护森林资源,还赞成千百种限制性的措施,这些措施不是别的,正是社会主义性的。”
“难道你想跟我说,你不赞成把这种种滥用权力的事情加以节制吗?”
“问题不在这里。我想跟你说的是,你是个糟糕的诊断学家。我想跟你说的是,我没有受到社会主义细菌的侵犯。我想跟你说的是,倒是你们自己,受到了这种耗人精力的细菌的摧残。我呢,可是个社会主义的顽固不化的敌人,正像我是你们自己的那种杂牌民主制度的顽固不化的敌人一样,这种民主制度不是别的,正是一种拿一套空话做外衣的伪社会主义,这套空话经不起词典的考验。
“我是个反动分子——反动得那么彻底,竟叫你们无法理解我的立场,因为你们生活在有组织的社会的幻梦里,可是眼光又不够尖锐,看不透这幻梦的真相。你们假装相信‘强者生存’和‘强者治人’的原则。我可真的相信。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比现在年轻一点儿的时候——几个月以前——我就这么相信。你们知道,你们跟你们的亲友的见解当时打动过我。可是干生意买卖的人充其量只是胆小如鼠的统治者;他们一辈子只知道赚钱,就像猪只知道哼哼地叫,尽钻在槽里吃东西一样,因此很对不起,我已经回过头来,相信贵族统治了。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个人主义者。我对国家什么指望也没有。我只指望那个强者,那个马背上的人,前来把国家从一事无成的腐败状态里拯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