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2/4页)

勃力森登在黑暗里走了又走,到末了,但见一线光亮,表明那是一道门槛。外面敲了一下,里面应了一声,门就开了,马丁跟克拉斯握起手来,一看他生得俊俏、黝黑,牙齿白得耀眼,一抹黑髭两端下垂,一双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玛丽是个带着少妇风韵的金发女人,正在小小的里间洗碟子,这个里间既是厨房又是饭间。外间当寝室,又当起居室。头顶上挂着这一个星期洗的衣裳,像结的花彩般挂下来,垂得那么低,使马丁起先没有看见有两个人在角落里讲着话。他们看见勃力森登和那两大瓶酒,就喝彩欢呼,一介绍,马丁才知道他们俩就是安第和派莱。他加入他们一起,聚精会神地听派莱讲他上一晚看到的一场拳击赛的情形;这当儿,勃力森登洋洋得意地埋头做了一杯糖水酒,把一杯杯葡萄酒和威士忌苏打端上来。他吩咐安第“把大伙儿去叫来”,安第就一间间屋子地跑,去把那些住客叫来。

“我们运气好,他们多半都在家,”勃力森登凑着马丁的耳朵说。“那是诺顿和汉密尔顿;过去跟他们会面吧。我听说,史蒂芬斯不在家。我来想法叫他们开口谈一元论。等几杯酒一下肚,他们就会热闹起来。”

起先,大家拉杂地谈着。然而,马丁还是不由得意识到他们的敏捷的思想活动。他们是有见解的人,尽管这种种见解时常互相冲突,可是,即使他们谈吐俏皮、口齿伶俐,他们却并不浅薄。他很快就发觉,不管他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应用着每门知识都是互相关联的这一原则,并且对社会和宇宙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完整的看法。他们的意见不是由人家替他们配制的;他们全是叛逆,不过类型不同罢了,他们的谈吐和陈词滥调绝对无缘。马丁在摩斯家从来没有听到过讨论的题目如此广泛。他们感到兴趣的事物仿佛是无限的,只是时间有限,才不能尽情讨论。他们从亨弗莱·华德夫人的新作漫谈到萧伯纳最近的剧本,从戏剧的前途漫谈到对曼斯斐尔德的怀念。他们对日报上的社论赞美或者讥笑,从新西兰劳动者的情况一跳跳到亨利·詹姆士和勃兰得尔·马修斯,再一直谈到德国在远东的图谋和“黄祸”在经济方面的意义,就德国的选举和倍倍尔最近发表的演说争论不休,最后谈到当地的政局,统一劳动党组织里最近的规划和发生的丑闻,以及促成那次海员罢工的幕后操纵势力。马丁对他们所知道的内幕新闻印象很深。他们知道报上永远不会登出来的消息——叫傀儡跳舞的幕后活动和人物。使马丁吃惊的是,那个姑娘玛丽也加入一起讨论,从她话里可以听出,她的智力在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人当中是找不到的。他们一起谈史文朋和罗赛蒂,接着,她一直岔开去,谈起马丁不熟悉的法国文学来了。等到她替梅特林克说好话的时候,他报复的机会来啦,就把《太阳的耻辱》里精心构思的论点搬出来向她开火。

又来了几个人,屋子里一片香烟雾,这时候,勃力森登挥起了挑战的红旗。

“这儿又有一块肥肉,等你下手啦,克拉斯,”他说,“一个冰清玉洁的青年,像恋人般热爱着赫勃特·斯宾塞。把他变成一个海克尔的信徒吧——就看你有没有本领。”

克拉斯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眼睛像什么有磁性的金属般闪闪发亮,这时候,诺顿却同情地瞅着马丁,脸上带着女孩儿气的可爱的微笑,好像在说,会有人好好儿保护他的。

克拉斯直截了当地拿马丁开刀了,可是诺顿一步步插身进来,弄到末了,他跟克拉斯正面冲突起来,变成一对一的舌战了。马丁听着,真想擦擦眼睛,看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是真事呀,更不用说发生在市场街南面的工人区里啦。书本上的知识活在这些人的心里。他们讲起话来热情洋溢、劲头十足,智力的刺激使他们激动起来,就像他见过酒和怒火使有些人激动起来一般。他听到的可不是书本上的枯燥无味的哲学理论,不是康德和斯宾塞那班半神半人的神话式人物笔下的东西。这是活的哲学,有血有肉,体现在这两人身上,弄得他们脸色紧张、眉飞色舞。时常有别人插进来,而那些在场的人呢,都仔细地听他们讨论,手里的香烟熄了,满脸全神贯注的表情。

马丁对唯心论从来没有发生过兴趣,可是唯心论一到诺顿手里,如今由他解释起来,就叫人耳目一新。唯心论在逻辑上似乎是言之成理的,这打动了他的理性,可是仿佛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就看不到这一点,他们讥笑诺顿,说他是形而上学者,他反唇相讥,也说他们是形而上学者。“现象”和“本体”这两个名词被抛来抛去。他们责备他妄想用意识本身来解释意识。他责备他们在字眼上耍花招,他们的推理方法,不是从事实到理论,而是从字眼到理论。这一说,他们可惊呆啦。他们的推理方法的基本原则,正是从事实出发,然后给这些事实命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