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我说的是——我刚才说些什么呀?”她一下子顿住了,想到自己这么尴尬,不禁乐得哈哈笑。

“你刚才在说,这个史文朋所以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你就只讲到这个地方,小姐,”他提醒她说,心里觉得好像一下子饿起来了,并且一听到她的笑声,脊梁上就一阵阵直痒,痒得好舒服,活像有虫子在爬上爬下似的。他心想,真像银子,真像银铃儿在响叮当;这一刹那,他一下子被带到一片遥远的土地上,那里,他坐在粉红色的樱花下,抽着烟卷儿,听尖尖的宝塔上当当地敲着钟,召唤足登草鞋的信徒们去顶礼膜拜。

“不错,谢谢你,”她说。“史文朋所以失败,归根结蒂一句话,是因为他,嗯,太粗俗。他有不少首诗根本就不应该让人看。真正伟大的诗人的每一行诗句里都充满着美丽的真理,它唤起人性中一切崇高而尊贵的品质。伟大的诗人的作品一行也不能删掉,删掉一行,世界就受一分损失。”

“我读到的那一点儿,”他迟疑地说,“我原以为是了不起的。我压根儿不知道他竟是那么一个——一个下流坯。我看,他在别的作品里才显原形的吧。”

“你刚才看过的那本书里就有不少行诗句可以删掉,”她说,声调一本正经的,又坚决又独断。

“我准把它们给漏了,”他说。“我读到的可全是好货。它们全像点着了火,亮闪闪的,直亮到我的心坎里,把里头照得通通明,像太阳或是探照灯那样。这是它们给我的感触,可是,我想我对诗是不大在行的,小姐。”

他无能为力地住了口。他被弄糊涂了,痛苦地觉得自己讲得真语无伦次。他在刚才看到的作品里感到生命的伟大和光辉,可是他说的话是不恰当的。他表达不出心里的感触,他暗地里把自己比作一个水手,在黑夜里,在一条陌生的船上,在不熟悉的活动桅索中间摸索着。得了,他想,现在得由他自己来熟悉这个新世界啦。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自己要想了解而没法了解的事物,现在是时候了,他该学会怎样说出自己心里的意思,这样才能叫她了解。她在他心目中显得愈来愈伟大了。

“拿朗费罗来说吧——”她在说。

“嗯,我看过他的东西,”他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一个劲地想显显自己的那一丁点儿学识,把它尽量发挥一通,巴不得要她知道,自己不完全是个蠢笨的草包。“《生之礼赞》、《登峰造极》,还有……我想就这么些啦。”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不知怎么着,他觉得她这一笑带着宽容的意味,简直是在可怜他。他真是个傻瓜,这么不懂装懂。朗费罗那家伙很可能写过不知多少部诗集呢。

“原谅我这么打岔,小姐。我看,跟你说实话吧,这一套东西我懂得不多。这不是我的本行。可是我决定要把它变成我的本行。”

这句话听起来活像一声恫吓。他的语气是坚决的,他眼睛里闪着光芒,脸上的线条变得严峻起来。依她看来,似乎他的牙床骨也变了样;它往前冲得咄咄逼人,叫人不快。同时,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概似乎从他身上涌出来,冲击着她。

“我想你一定能够把它变——变成你的本行,”她说罢就是一笑。“你十分坚强。”

她的目光在对方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这脖子很粗,肉筋隆起着,简直像公牛的一般,被太阳晒成紫膛色,充分显出体魄的强健和力量的充沛。尽管他坐在那里,涨红了脸,低声下气的,她可又感到被他吸引住了。叫她吃惊的是,自己心头涌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她认为,要是能够把自己的双手搁到这脖子上,它的力量和精力就会一股脑儿地流进自己的身子。她被这个念头吓坏了。这念头似乎对她揭露了自己本性里过去意想不到的一种劣根性。再说,在她看来,力量是一种粗俗、兽性的东西。她理想中的男性美,一向是弱不禁风、文质彬彬的那种美。然而,这个念头还是摆脱不掉。叫她弄不懂的是,自己竟会想望把双手搁在这被太阳晒黑的脖子上。说实在的,她自己根本说不上壮健,因此她的肉体和精神所需要的正是力量。可是她不明白这一点。她只明白,从来没有过一个男人像这一个那样影响着她,这个人讲起话来全然不顾到语法,时时叫她吃惊。

“对,我可不是病人,”他说。“真正穷得到了吃尽当光的地步,我连废铁也消化得了。可是,我刚才得了消化不良症。你说的话,多半我都消化不了。你知道,从没受过这种训练。我喜欢书本、诗歌,我一有空就看书,可是就从没像你那样把它们好好儿想过。因此叫我谈就不行。我好比一个航海家,手边没有海图,也没有罗盘,在一片陌生的海洋上漂流。现在我可要弄明白自己的方位啦。也许你可以矫正我。你刚才讲的那一套,是怎样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