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墅(第3/7页)

第二天,他又零星听到那种玻璃质地的声音,当时他躺着,身体又被裹上了布。黑暗中传来的声响。黄昏时,毡布被取走,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脑袋,架在一张桌子上,正在向他靠拢,然后他意识到这个人带了一副轭枷,上面用不同长度的线和金属丝挂了几百只小瓶子。他的身体仿佛是一张玻璃帷幕的一部分,包裹在其中向前移动。

此人的模样很像他念小学时临摹的很多天使长的形象,他从来没弄明白人的身体怎么会有地方长出这样强壮的翅膀。那人挪动时的步态悠长而缓慢,如此轻盈以至于几乎没有一只瓶子会倾斜。一阵玻璃的涌动,一个天使长,被太阳晒暖、装满油膏的瓶子,油膏擦到皮肤上,感觉就是为了伤口才加热的。他的身后是变幻的光影——蓝色,还有别的颜色,在烟雾和黄沙中颤动。隐隐的玻璃撞击声,变幻莫测的色彩,威严的步履,他的脸,仿佛一把又瘦又黑的枪。

近处看,玻璃质地粗糙,喷过砂,失去文明的玻璃。每个瓶子有一个小软塞,那人会用牙齿拔出来,然后用舌头卷住,把两个瓶子里的液体混到一起,牙齿还咬着一个塞子。他带着他的翅膀,站在仰卧着的烧伤的身体旁,把两根棍子深深插入沙子,然后卸下那副六英尺高的轭枷,用那两根棍子支撑着。他从自己的作坊下走出来。沙没过他的膝盖,他走向烧伤的飞行员,把冰冷的手放在飞行员的脖子上,再没有拿开。

从北苏丹到吉萨的那条人称“四十天之路”的骆驼道上,没有人不认识他。他遇到商队,跟他们交易香料和水,往返于绿洲和有水的营地之间。他穿过沙暴,身着那件瓶子大衣,耳朵里塞了两个小软塞,这位商人医生自己看上去也像个容器,这位药油、香水和万灵药之王,这位施洗礼者。只要帐篷里有病人,他就会走进去,在病榻前支起一道瓶帘。

他蹲伏在烧伤的男人身边,两只脚后跟并拢,犹如一只皮碗,然后人往后靠,头也不回地取出一只只瓶子。小瓶的塞子依次打开,香味随之四溢而出。大海的味道。铁锈的味道。槐兰。墨水。河泥箭木甲醛石蜡乙醚。混沌的气流。远处传来骆驼嗅到各色气味时的嘶鸣。他开始把一层黑绿色的糊状物涂抹到他的胸膛上。这是磨碎的孔雀骨粉,从一个阿拉伯人聚居区里交换来的,不知在西面还是南面——最有效的皮肤愈合物。

在厨房和被炸毁的小教堂之间有一扇门,通向一个椭圆形的藏书室。里面看上去挺安全,只是远处一面墙上有一个大洞,在挂画像的位置,是两个月前迫击炮轰击别墅时留下的。房间其余的部分已经习惯了这个伤口,适应着天气的变化,夜晚的星星,还有鸟叫声。有一张沙发,一架盖着灰布的钢琴,一个熊头标本,以及高高的成排的书架。最靠近炸开的墙壁的那些书架因为淋雨而变形,雨水让书的重量加倍。闪电也会进入房间,一次又一次,落在盖着罩子的钢琴和地毯上。

房间最远处是木框的落地窗。窗门紧闭,如果开着的话,她可以从藏书室走到凉廊上,然后跨下三十六级忏悔阶梯,经过小教堂,来到那片古老的草地上,历经磷弹轰炸的草地如今满目疮痍。德军撤退的时候在很多房子里布了地雷,所以有很多不用的房间,就像这间藏书室,都出于安全原因封起来了,门跟门框钉死在一起。

她溜进房间,走进午后的黑暗,她知道这样是很危险的。人站在木地板上,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重量,心想也许足够踩爆隐藏着的一个什么炸弹。脚边全是灰尘。唯一的光线从迫击炮留下的那个洞泻入,上面是天空。

她抽出一本《最后的莫希干人》4,咵嚓一声,像是把书一撕为二的声音。虽然光线很暗,但看到封面上宝蓝色的天空和湖水,她还是一阵喜悦,一个印第安人站在中间。然后,就好像房间里还有别的她不想去打扰的人,她开始倒着走,踩着自己刚才的脚步,这是为了安全考虑,但也是一个秘密游戏的一部分,这样做,从脚步看来就像是有人进了房间,然后就此消失了。她关上门,重新贴上警示封条。

她坐在英国病人房间的窗台上,一边是画着壁画的墙,另一边是峡谷。她打开书。书页都紧紧粘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就像鲁滨孙发现了一本从海里冲上来的书,已经在沙滩上晒干了。“一七五七年叙事”5。插图作者N.C.韦斯。就跟所有最好的书一样,这本书里也有这样重要的一页,上面是所有插图的目录,每幅插图都有一行文字。

她走进故事里,知道等她走出来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刚才是沉浸在别人的生活中,沉浸在跨度二十年的情节里,她的身体里充满各种句子,各种时刻,仿佛从睡梦中醒来,心里因为一些记不起来的梦而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