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11. 在黑暗中居住的人们

“当然好。”我说。

“比约定时间早到一个小时。”鼠不无歉然地说。

“无所谓。你也看见了,我一直闲着。”

鼠静静地笑了。他在我背后,就像背靠背坐着。

“好像回到了过去。”鼠说。

“肯定是咱们俩只能在闲得无聊时才能互相畅所欲言。”我说。

“真像是那样的。”鼠微微一笑。即使在漆黑中背靠背,我也知道他在微笑。仅凭空气的流动和气氛便可知道种种情况。我们曾是朋友,那已是几乎记不起的往事了。“不过有人说能够用来消磨时间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说的吧?”

“你的直感还是那么好,一点不错。”

我叹了口气。“可是对眼下这场风波,我的直感可是糟糕透顶,气得我真想不活了——尽管你们给我那么多提示。”

“没办法的。你算是干得好的了。”

我们沉默下来。鼠大概又在盯视自己的手。

“给你添了很大麻烦。”鼠说,“我感到非常抱歉,但此外别无他法。除了你没有靠得住的人——信上也写了。”

“这得听你说一下。眼下这样我摸不着头脑。”

“那当然,”鼠说,“当然要说。不过说之前得喝啤酒。”

鼠按住我不让我站起。

“我去拿来。”鼠说,“我的家嘛。”

鼠摸黑快步走去厨房。我一边听他从电冰箱里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声响,一边时而闭起时而睁开眼睛。房间里的黑暗和闭眼时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来,往茶几上放下几罐啤酒。我摸索着抓起一罐,拉开易拉环,喝进一半。

“眼睛看不见,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说。

“对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们默默喝了一会啤酒。

“那么……”鼠清清嗓子。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样裹着毛毯静等对方开讲,但没有下文。黑暗中只听得鼠为确认啤酒还剩多少而左右摇晃易拉罐的声响。他一向的毛病。“那么,”鼠又说一遍,而后把所剩啤酒一口喝干,咣啷一声把易拉罐放回茶几,“首先讲一下我为什么来这里,可以么?”

我没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后,鼠继续道:

“我父亲买这块地是一九五三年,我五岁的时候。至于为什么特意来这地方买地,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过美军方面的关系压低价买下来的。你也见到了,实际上这里交通极其不便。夏天还好,一旦积雪就根本派不上用场。占领军也好像打算修路做基地什么的使用来着,但考虑到时间和费用而终归作罢。当然镇子也穷,不可能鼓捣什么道路。因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着,这片地就成了没人理的闲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这里的吗?”

“羊博士始终住在他的记忆里,那个人哪里都不想回。”

“也许。”

“再来点啤酒!”鼠说。

我说不要了。由于关了炉子,简直像要冻彻五脏六腑。鼠打开盖,一个人喝着。

“父亲对这块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几条路,房子也维修了。钱我想是花了不少。好在这样一来,只要有车,至少夏天可以过上像样的生活了。有了暖气、冲水厕所、淋浴、电话和备用的自家发电装置。真不晓得羊博士在这里是怎么生活的。”鼠发出不知是打嗝还是叹气的声音,“一九五五年到一九六三年,每年夏天我们都来这里。父母、姐姐和我,还有一个做杂活儿的女孩。想来,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地道的岁月。草场租出去了,一到夏天这里到处是镇上的羊,除了羊还是羊,现在也是这样。所以,我关于夏天的记忆总是同羊连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拥有别墅是怎么一回事,大概一辈子都明白不了。

“但从六十年代后期开始,一家人就基本不来这里了。一来在离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一座别墅,二来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来,加上父亲的公司人仰马翻了一阵子,这个那个的事情好多。总之,这地方就这样再次被丢开不管了。我最后一次来大约是一九六七年,一个人来的,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

鼠像想起什么似的缄口停了一会。

“不寂寞?”我试着问。

“寂寞什么!可能的话,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却又不能。因为这是父亲的房子,我不愿意求父亲关照。”

“现在也不?”

“也不。”鼠说,“所以这里我是不打算来的。但在札幌海豚宾馆大厅里偶然发现那幅照片时,无论如何都想来看上一眼。总的说来,是由于有些感伤。你有时候不也同样吗?”

我“嗯”了一声,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于是从羊博士口里听了一些情况——关于梦中那只背部带星纹的羊的。这个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