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2. 十二瀑镇的进一步衰落和羊们(第2/5页)

列车只两节车厢,一共约十五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与倦慵的缆绳紧紧捆在一起。驼色毛衣老人仍在看杂志。以他的阅读速度,看的是三个月前的旧杂志也无足为奇。肥胖的中年妇女以一副倾听斯克里宾钢琴奏鸣曲的音乐评论家的神气盯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我偷偷随其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小孩儿们都很安静,谁也不大声喧哗,谁也不到处乱跑,甚至外面的风景也懒得看。有个人不时咳嗽,声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头。

列车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时列车长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车长一上来车就开动。列车长毫无表情,纵使不蒙面也绝对可以去当抢银行的强盗。

窗外一条河绵延不断。由于汇集了雨水,河水浑浊,成了褐色,在秋日阳光下,看上去俨然如光闪闪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条柏油路时隐时现。虽然不时有装木材的大卡车向西飞驰,但总的来说,交通状况极为寡淡冷清。路两旁的广告板面对空无一物的空白不停地发送漫无目的的信息。为了解闷,我开始打量接踵闪入眼帘的散发出都市味儿的时髦广告板——或晒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乐,或中年性格演员在额头蹙起皱纹斜握苏格兰威士忌杯,或潜水表淋漓尽致地挂满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掷千金的新潮房间里往指甲上涂指甲油。看来名为广告产业的那种新拓荒者们委实在无孔不入地开拓着大地。

列车到达终点站十二瀑镇站时已经两点四十分了。我们两人都不知不觉地酣然睡去,列车员报站大概也没听见。柴油发动机像勉强吐出最后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后,随之而来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让皮肤丝丝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睁开眼睛,原来车厢里除了我俩已别无乘客。

我慌忙从网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几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车。掠过月台的风冷飕飕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结束。太阳早已滑过中天,驱使黑魆魆的山影犹如无可奈何的污痕匍匍在地面上。方向不同的两道山脉在镇前汇合,仿佛为了不让风吹灭火柴的火苗而合拢的手掌一般,将镇子整个包笼起来。细细长长的月台恰似迎头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条可怜的小艇。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这一景象。

“羊博士过去的牧场在哪里?”她问。

“山上。汽车要三个小时。”

“马上去?”

“不,”我说,“马上去,到那里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发。”

正对着车站有一个空无人影的环形交通岛。出租车候车场不见车影,交通岛正中鸟状喷水塔无水喷出,但见鸟干张着嘴只管毫无表情地仰视天空。喷水池周围是个圆形的万寿菊花坛。一眼即可看出,镇子比十年前萧条得多。路上几乎没人走动,偶尔擦肩而过的人,脸上浮现的也是萧条山镇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交通岛左侧排列着六七座旧仓库,分明是靠铁路搞运输的时代的遗物。仓库是旧砖砌就的,房脊很高,铁门不知重涂过多少次漆,现在已被扔下不管了。仓库房脊上蹲着一排硕大的乌鸦,无言地俯视着镇子。仓库旁边的空地上,一枝黄花犹如密林一般繁茂,正中间有两辆小汽车在任凭风吹雨淋,哪一辆都没了轮子,引擎盖大敞四开,内脏俱被拽出。

俨然业已关闭的滑雪场一般的交通岛上竖着一块镇导游图,几乎所有的字都被风雨吹打得无法辨认。能够真切认出的仅有“十二瀑镇”和“大规模水稻栽培最北作业区”等字样。

交通岛对面有条小小的商业街。商业街固然同一般镇上的并无不同,只是道路宽得出奇,使得镇子愈发给人以寒伧凄清的印象。宽阔的路旁排列的花楸树红得很是鲜艳,但路面还是显得寒伧、凄清。花楸树同镇的命运无关,兀自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唯独在此居住的男女及其日常琐碎的活动被一古脑儿吞进了这寒伧、这凄清之中。

我背着背囊沿五百米左右的商业街走到尽头,寻找旅馆。但没有旅馆。商店的三分之一落着卷帘门。钟表店门前的招牌滑下半边,在风中“啪嗒啪嗒”晃动不已。

商业街陡然断掉的地方有一方杂草丛生的大停车场,停着奶油色的“美少女”和赛车型的红色“赛力佳”,均是新车。说来也是不可思议,这种无个性的新和镇上空旷的气氛却不无谐调之感。

商店街再往前基本上没什么了。宽阔的道路沿着徐缓的斜坡向河边伸去,同河碰头后,呈T字形左右分开。坡两侧排列着小小的木结构平房,院子里灰溜溜的树木向天空举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树枝都奇形怪状。家家门口都放有大煤气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箱。每家屋脊上都竖了一根高得惊人的电视天线,天线仿佛向镇后耸立的山脉挑战似的在空中张开银色的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