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豚宾馆冒险记 3. 羊博士能吃能说(第2/5页)

一九四七年,任职于北海道绵羊协会。

一九四九年,夫人因肺结核去世。

一九五〇年,就任北海道绵羊会馆馆长。

一九六〇年,长子在小樽港绞断手指。

一九六七年,北海道绵羊会馆关闭。

一九六八年,“DOLPHIN HOTEL”开业。

一九七八年,青年不动产商关于羊照片的提问——即我的提问。

“得得。”我说。

“无论如何都想见见你的父亲。”我说。

“见是没有问题。可是父亲讨厌我,所以对不起,就二位单独上去好么?”羊博士的儿子说。

“讨厌?”

“因为我缺了两根手指,脑袋上又没了头发。”

“是这样,”我说,“人像是有些古怪。”

“由做儿子的我说是不大好——实在古怪。自从和羊发生关系后,整个人完全变了。非常难以接触,有时甚至残酷。但实际上他是个内心温和的人,这点听他拉小提琴即可听出来。是羊伤害了父亲,又通过父亲伤害我。”

“你喜欢父亲吗?”女友问。

“嗯,是的,是喜欢。”海豚宾馆老板说,“但父亲讨厌我。出生以来他一次也没抱过我,也没给过我一句温暖的话。我缺了手指秃了脑袋之后,还时不时拿这个欺负我。”

“肯定不是存心欺负。”她安慰道。

“我也那样认为。”我说。

“谢谢。”

“我们直接去见,能见到么?”我问。

“不清楚。”老板说,“不过有两点如果能注意的话,大约是可以见到的。一点是明确地说想问有关羊的事。”

“另一点呢?”

“不要说是从我口里听来的。”

“好的。”我说。

我们向羊博士的儿子道谢后爬上楼梯。楼梯上凉乎乎的,空气潮湿。电灯若明若暗,拐角处积满灰尘。旧纸味和体臭味充溢四周。我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按老板说的,敲响尽头处的一扇旧门。门上端贴着一块写有“馆长室”字样的塑料牌。没有回音。我们又敲一次,仍无回音。敲第三遍时听得里面有人哼哼。

“讨厌!”里面传出语声,“讨厌!”

“我们就羊的事向您请教来了。”

“滚一边去!”羊博士在里面吼道。就七十三岁来说,声音相当铿锵有力。

“请您务必接见一下。”我隔门喊道。

“羊没什么好说的,混账!”

“还是应该说的,”我说,“关于一九三六年不见了的那只羊。”

沉默片刻。之后门霍地打开,羊博士站在我们面前。

羊博士头发很长,雪一样白。眉毛也白了,如冰柱挂在眼前。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体格健壮。脸上棱角分明,鼻梁以滑雪场跳台般的角度挑衅性地从脸中间突向前去。

房间里荡漾一股体臭。不,那甚至不能称为体臭。在越过某一临界点之后,便已不再是体臭,而同时间、同光融为一体。宽大的房间里逼仄地堆满书籍,几乎见不到地板。书大多数是用外语写的学术著作,哪一本都满是污痕。右边靠墙有一张沾满污垢的床,正面窗前安放着大大的硬红木写字台和转椅。台面收拾得比较整齐,书上压一个羊形玻璃镇纸。灯光昏暗,唯独落满灰尘的台灯把六十瓦的光柱投在台面上。

羊博士上身是灰色衬衫和黑色对襟毛衣,下面穿一条几乎没了形状的人字呢肥筒裤。灰衬衫和黑对襟毛衣在光线作用下成了白衬衫和灰对襟毛衣。说不定本来就是这种颜色。

羊博士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用手指示意我们坐在床上。我们怕踩响地雷似的跨书挪步到床前坐下。床实在很脏,我真担心自己的牛仔裤永远沾在床单上移动不得。羊博士在桌上交叉着十指,凝目注视我们。手指连关节都生出黑毛,那黑毛同令人目眩的白发形成奇妙的对比。

只见羊博士拿过电话,对听筒吼道:“快拿饭来!”

“那么,”羊博士说,“你们是来谈一九三六年不见的羊来了?”

“是的。”我说。

他“唔”了—声,接着用手纸很大声地擤了把鼻涕,“想说什么?还是想问什么?”

“都想。”

“那,先说好了。”

“我知道一九三六年春从你身上逃走的羊的以后去向。”

“噢,”羊博士抽了下鼻子,“你是说你知道我四十二年来不惜一切代价到处寻找的东西?”

“知道。”我说。

“瞎说吧!”

我从衣袋里掏出银打火机和鼠寄来的照片置于台面。他伸出长毛的手拿起打火机和照片,对着台灯光审视了很长时间。沉默如粒子一般在房间飘移。厚重的双层玻璃窗把城市的噪音挡在外面,只有旧台灯的“嘶嘶”声使得沉默更显滞重。

老人看完打火机和照片,“咔嗤”一声关掉台灯,用粗手指揉着双眼,简直像要把眼球揉进头盖骨里。手指拿开时,眼睛如鬼眼一般又红又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