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寻羊冒险记Ⅱ 5. 五千分之一

回到家,信箱里连同晚报一起进来三封信。一封是银行存款余额通知;一封是百般无聊的晚会请柬;一封是半旧车销售中心直接邮寄的广告,大意是说如换一辆高一档次的车,人生将多少变得鲜亮。多管闲事!我把三封信摞在一起从正中撕开,扔进纸篓。

我从电冰箱里拿出果汁倒进玻璃杯,坐在厨房餐桌旁喝着。桌上有女友留的便条,写道:出去吃饭,九点半回来。桌子上的数字电子钟显示现在时间是九点半。注视当中,数字变成三十一,稍顷变为三十二。

看钟也看得腻了,遂脱衣淋浴,洗头。浴室有四种洗发香波和冲发剂。她每次去超级商场必买一点新的杂物回来,进浴室每次都增加一点什么。一数,刮须膏有四种,牙刷有五打。依序组合起来,数字十分了得。我走出浴室,换上散步用的短裤和T恤。于是身上挥之不去的不快感不翼而飞,好歹神清气爽起来。

十时二十分,女友拎着超级商场的购物袋回来了。她总是夜间去超级商场。纸袋里装有三支打扫用的刷子和一盒曲别针和六罐彻底冰镇过的啤酒。我又可以喝啤酒了。

“羊的事。”我说。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她应道。

她从电冰箱里拿出一盒香肠罐头,用平底锅炒了。我吃三条,她吃两条。凉爽的夜风从厨房窗口吹来。

我说公司发生的事,说车,说那座公馆,说那个奇妙的秘书,说血瘤,说背部带星纹的短粗壮实的羊。说了很久,说罢时钟已指在十一点。

“情况就是这样。”我说。

我说完后她也没显得怎么吃惊。边听边一直掏耳朵,连打了几个哈欠。

“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

“不是找羊去吗?”

我手指依然挂在啤酒罐易拉环上,抬脸看她。

“哪里也不去。”我说。

“不去不会不妙?”

“没什么不妙。反正我早就打算离开公司,不管谁怎么找麻烦,饭碗总还是找得到的。总不至于连命都搭上吧?”

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支新棉球棒,用指头旋转着摆弄了一会。“可事情没那么简单。总之找到一只羊不就可以了么?满有意思的嘛!”

“谈何容易!北海道比你想的大得多,羊也有几十万只,如何能从中找出一只羊来?笑话!就算那只羊背上有什么星纹!”

“五千只。”

“五千只?”

“北海道的羊的只数。昭和二十二年有二十七万只,如今只有五千只。”

“何以晓得?”

“你出去后我上图书馆查的。”

我叹口气:“你什么都知道。”

“那也不是。不知道的要多得多。”

“唔。”我打开第二罐啤酒,往她杯子和自己杯子里各倒一半。

“反正北海道如今只有五千只羊,根据政府的统计资料。怎么样,心情多少轻松些了吧?”

“一回事。”我说,“五千只也好,二十七万只也好,没有多大差别,问题在于是从天边的大地上找出一只羊来。更何况一点线索也没有。”

“线索不是没有。有照片,另外不是还有你朋友么?我想从哪个渠道都可以有所收获。”

“两个都虚无缥缈。照片上的风景随处可见,鼠的信封邮戳都模糊不清。”

她喝了口啤酒,我也喝了一口。

“讨厌羊?”她问。

“喜欢。”我说。

脑袋又开始乱套了。

“不去这点,已经决定了。”我说。原本是说给自己听的,结果却不像。

“不喝咖啡?”

“也好。”我答道。

她拿下空啤酒罐和玻璃杯,用水壶烧水。等水开的时间里,她在隔壁听音乐磁带,约翰尼·里弗斯连续唱了《夜半专题》和《超越贝多芬》,接着唱《秘探》。水开后,她边冲咖啡边随着磁带哼唱《约翰尼·B·你好》。这时间里我一直看晚报。十足的家庭光景。只要没有羊的问题,我本可以满心欢喜。

在磁带转完传来“咔”的一声之前,我们一直默默地喝咖啡,嚼几片薄饼干。我继续看晚报,全部看罢又重看同一地方。政变,某电影演员死了,有猫擅耍杂技。全都是与我不相干的事。这时间里约翰尼·里弗斯接着唱旧摇滚曲。磁带转完,我叠起晚报,目视女友。

“我还不大清楚。不错,较之什么也不做,还是四下找找羊为好,哪怕是一场徒劳。只是,我可不愿意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

“可是,大家活着都多多少少给人指使、受人威胁、被人耍弄嘛。何况,也可能没有要找的东西。”

“或许。”稍顷我说道。

她继续默默地掏耳朵,发间不时闪出丰满的耳垂。

“眼下北海道再妙不过了,游客少,气候好,羊也都跑到外面来。正是好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