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寻羊冒险记Ⅱ 1. 奇人怪事(一)(第2/3页)

我说完后,对方也一声不响地看我的脸,稍后开口道:“你说得非常坦诚,我们的调查结果也是如此,这点我表示欣赏。那么,如果我劝说保险公司无条件支付作废杂志所需费用并且今后继续履行合同,事情会怎么样呢?”

“往下不存在任何问题。无非带着何以至此的朴素疑问重返单调的日常工作。”

“而且,另付报酬也未尝不可。只要我在名片背后写上一句,你的公司即可拿到十年份额的事情做,并且不是散发传单式的。”

“总之就是交易啰?”

“好意的交换。我向你的搭档好意提供了PR刊物停止发行的信息。你若对此表示出好意,我也待你以好意——希望你能这样理解。我的好意是伴随着实惠的,你也总不至于同脑袋迟钝的醉鬼永远合作下去吧?”

“我们是朋友。”我说。

小石子落入无底深井般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石子落抵井底需三十秒。

“也罢,”对方说,“那是你的问题。我相当详细地调查了你的经历,还是满有意思的。人这东西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现实性平庸的,一类是非现实性平庸的。你显然属于后者。这点你最好记住。你的命运也将是非现实性平庸的命运。”

“记住就是。”我说。

他点了下头。我把冰已融尽的葡萄汁喝去一半。

“那么谈具体的好了。”他说,“关于羊的。”

对方动了动身体,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大幅黑白照片,对着我放在茶几上。房间中似乎多少挤进了一点现实空气。

“这是你们杂志刊载的照片。”

没用底片而只是直接放大杂志图片便弄得如此清晰,实在令人吃惊。想必用的是特殊技术。

“据我了解,照片是你个人从哪里弄到手,用在杂志上的,不错吧?”

“不错。”

“据我们调查,照片是在此前六个月内由彻头彻尾的外行人拍摄的。照相机是廉价的袖珍型。不是你拍的。你有一架单透镜尼康,应该拍得更好。这五年你也没去北海道,是吧?”

“那又怎么样?”我说。

“唔。”对方沉默一会,仿佛在鉴定沉默的质量。“也罢,我们需要的是三个情报:你是在何处从何人手中取得这照片的,到底以何目的将这蹩脚照片用在杂志上的?”

“无可奉告。”我干脆得自己都有些吃惊,“新闻工作者有保守消息来源的权利。”

对方紧紧盯视着我,用右手中指碰了碰嘴唇。反复碰几次后,手又放回膝头。沉默又持续了一阵。但愿哪里有布谷鸟的鸣叫。但当然没有布谷鸟叫。布谷鸟傍晚不叫。

“你真是个怪人!”他说,“只要我有意,足可以使你们公司关门大吉。那一来,你也就谈不上是新闻工作者了。当然喽,我是说假定你现在编造的无聊小册子和无聊传单也算是所谓新闻工作的话。”

我再次考虑布谷鸟。布谷鸟何以傍晚不叫呢?

“并且,有几种办法可以让你这样的人开口。”

“或许如此。”我说,“可是那需要时间,不到时间我不会开口,即使开口也不会全部道出。而你又不晓得多少算是全部,不对吗?”

一切都是虚张声势,然而一发命中。随之而来的不安稳的沉默,告诉我得分的是我。

“和你交谈很有趣,”对方说,“你的非现实性里有一种悲凉味。算了算了,谈别的吧!”他从衣袋里掏出放大镜,放在茶几上,“仔仔细细看一看这照片。”

我左手拿照片,右手拿放大镜慢慢细看。几只羊头朝这边,几只羊朝另一个方向,几只羊自管吃草。感觉上仿佛没上来气氛的同窗会的速成照片。我一只只数羊,看草的丰茂,看远处的白桦,看更远处的山峦,看天空悬浮的云。无任何异常。我从照片和放大镜上抬起眼睛注视对方。

“没看出有什么异常之处?”他问。

“没看出。”我说。

对方倒也没显得怎么失望。

“你在大学大概是学生物的吧?”他问,“对于羊知道多少呢?”

“等于一无所知。我学的几乎全是专业性质的,派不上用场。”

“说说看,知道多少说多少。”

“偶蹄目,食草,群居性。大约明治初期传入日本,用于产毛和食肉——也就这么多。”

“是那样的。”他说,“只是要纠正一个小地方:羊传入日本不是明治初期,是安政年间。而在那之前,如你所说日本是不存在羊的。也有说法认为平安时期就已从中国传入。即便实有其事,后来也在哪里灭绝了。所以明治维新以前大多数日本人都不曾看到过羊这种动物,也谈不上了解。尽管它也在十二生肖里边,算是较有名气的,但谁都不晓得羊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不妨说,当时人们以为羊差不多和龙和獏同属想象中的动物。事实也是如此,明治以前日本人画的羊全都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可以说,同H.G.威尔斯对于火星人的了解差不多一个程度。